新爱洛漪丝

新爱洛漪丝

《新爱洛漪丝 第一卷》
[法]卢梭 著 伊信 译
她活着的时候,世界不知道她,
但我知道,而且始终哀悼她.
……彼特拉克.(意大利语)
译者的话
让-雅克.卢梭(1712—1778)是法国十八世纪最杰出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他比同时代的其他卓越的启蒙运动者如伏尔泰.孟德斯鸠.狄德罗等较为接近人民,思想也更激进.他的政治学说对后来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发生了重大的深刻的影响,对美国独立运动和世界人民谋求自由解放的斗争给予了有力的推动.他生于日内瓦一个钟表匠家庭,生下来后母亲就去世,他只得寄人篱下.他十六岁时又被迫离乡背井,长期在瑞士和法国流浪,没有一定的职业,当过仆役.乐师.家庭秘书.乐谱抄写等,同时却通过刻苦自学,从广泛阅读中获得了渊博的知识.他的重要著作我国基本上都已有译本,其主要的如《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1755年).《社会契约论》(1762年).《爱弥儿》(1762年).《忏悔录》(1782—1789年)并已收入我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唯有他的最有名的作品《新爱洛漪丝》(1761年)虽有过片断的介绍,但似尚未见译本出版.故不揣谫陋,予以移译,列入本丛节,以免遗珠之憾.
《新爱洛漪丝》初次发表时的书名为《阿尔卑斯山麓一小城中两个情人的书简》,其后出版时用《于丽,或新爱洛漪丝》的书名,下面加:”让-雅克.卢梭编集和出版”等字样.一般提到此书都略去了”于丽”而简称为《新爱洛漪丝》,本译本也就采用了这个书名.
“爱洛漪丝”(1101—1164)实有其人,她是12世纪巴黎议事司铎斐尔贝的侄女,她和她的导师阿贝拉尔(1079—1142)彼此相爱,却不能公开结婚并遭受到残酷的迫害.卢梭借用了这一真实的爱情悲剧,以书信体小说的形式表现了他一贯强烈反封建主义的精神.
《新爱洛漪丝》描写18世纪贵族姑娘于丽.岱当惹和她的年轻的家庭教师.平民知识分子圣.普栾的恋爱故事.于丽的父亲是个封建等级观念极深的贵族,坚决反对这一对情人的结合.于丽起初听从自己的心声,已委身于圣.普栾,后又屈服于父亲的意志,嫁给了门当户对的贵族阶级的中年男子德.伏尔玛尔.圣.普栾不得不离开了于丽.于丽婚后向丈夫吐露了自己过去与圣.普栾的恋爱经过,德.伏尔玛尔为表示对他们的信任,把圣.普栾接到家中.这对旧情人朝夕相处,极力抑制内心的感情,但为此深感痛苦.后来于丽的儿子不慎落水,她投身湖中去救他.母子被救起,但于丽不久即病殁,死前遗书圣.普栾,说自己以生命为代价获得了永久爱他的权利.
故事以诸多人物彼此之间的通信展开,作者以优美的文笔,通过一百六十五封书信和若干短简,揭露和抨击了封建制度压制人性的罪恶,主张感情自由.人性解放,反映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前夕人民对封建专制统治和天主教教会精神统治的反抗意识和争取自由解放的强烈愿望.书信也表达了卢梭对社会.政治.戏剧.音乐等方面的卓越意见,这跟他在其他作品中所宣扬的启蒙思想是一致的.
译者根据巴黎埃尔奈斯特.佛拉马里翁出版社版本译出,并参考了苏联文学出版社1961年出版三卷本的《卢梭选集》第二卷《于丽,或新爱洛漪丝》,俄译者为纳.伊.涅姆奇诺娃和安.安.胡达多娃.  
全书共六卷,分上中下三册,每册各二卷出版.  
1988年11月9日于莲花池
陶尔勃先生和爱多阿尔阁下为于丽的情人出发所采取的措施的细节.这位情人来到格兰尔的家,她向他说明他离开的必要性.他心中发生的情况.他的出发.
关于让-雅.卢梭简介
让-雅克.卢梭1712年6月28日生于日内瓦,是个受过一定教育的钟表匠的儿子;他的母亲生了他以后就去世了.他先由他父亲养育,后来由舅父和舅母养育,他们将他和他们的儿子送到牧师家寄宿,在那里过了两年,受到不完全的教育.他曾先后做过法院书记官的录事和镂刻师的学徒.其后在安讷西被德.华伦夫人所接纳,她设法使他改宗为天主教徒,并使他参加都灵的志愿领洗者教养院,在那里他宣誓放弃了新教.以后为生计所迫当了维尔塞里伯爵夫人家的仆役,然后又转到了辜农伯爵家,他同一个叫巴克尔的一块儿出走漫游,后来在洛桑做了音乐教师.
他一直受着德.华伦夫人的关照,重新回到她身边寻求庇护.这样,他不是在尚贝里,便是在夏尔曼特过了好几年宁静的生活.1740年他在里昂的大修道院院长马布里家当家庭教师,他在那里只待了一年就去巴黎,他在巴黎过着那时的文人的生活,受上流社会的沙龙接纳;后来作为法国大使德.蒙丹居先生的秘书去威尽斯.1748年卢梭又回到巴黎,当了包税人狄般的办事员.就在那时他被介绍给德.埃比奈夫人和财政官拉.包波里尼埃尔,后来他同格里姆和狄德罗结识.也在这时期他跟戴兰慈相好,后来娶了她为妻,他们生了五个孩子,由于一次奇特的精神错乱,《爱弥儿》的作者把他们送进了育婴堂.
他在文学上真正的发轫是在1749年,那时他正去探望当时囚禁在宛山纳堡监狱里的朋友狄德罗,他萌生了应征第戎学院题目为《科学和艺术的进步究竟会败坏还是净化社会风尚?》的征文的念头.他反对进步和文明,主张纯自然状态,他获得了奖.为求行为跟他正在提倡的原则相一致,他决定独立生活,抛弃了代理人的位置,靠抄写乐谱为生,1753年,他的歌剧《乡村巫师》在枫丹白露当着国王面前演出获得很大成功,其后发表《论法国音乐的信》,称道意大利音乐,又写了喜剧《纳尔西斯》,但没有获得成功.1753年,第戎学院开展新的征文竞赛,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由于对专制主义的猛烈抨击而没有得奖.该文发表后,他去日内瓦,又加入了新教,以日内瓦公民的名义回到巴黎.
回来后,他接受了女友德.埃比奈夫人提供的在蒙莫朗西山谷中的退隐庐,在那里幽居(1756年).《新爱洛漪丝》就在那儿,在对德.埃比奈夫人的小姑子德.乌德托夫人(已跟诗人圣-朗培尔有关系)热恋的启示下写的.这不幸的爱情在卢梭的心里起了极烦恼的影响;他的性格变得阴郁和多疑起来:他突然跟格里姆和德.埃比奈夫人闹翻,并离开了退隐庐,迁到离蒙莫朗西不远的蒙路易,那儿是罗森堡元帅提供他的住所.这个时期以他那初期的社会理论和改革思想为标志,这些思想体现在《给达朗贝论戏剧的信》(此文引起了他跟伏尔泰的反目).《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1762)中.在这后一种著作里,他攻击宗教默示的教条,宣扬纯自然神论,他被日内瓦和巴黎两地宣判为罪人而遭到议会的通缉,他逃避到讷沙泰尔邦的特拉维尔山谷中的莫蒂埃村,他在那里穿着亚美尼亚人的服装,过着奇特的生活,在那里,在1764年,他写了《对巴黎总主教(德.博蒙先生)训谕的答复》为《爱弥儿》辩护和《山中来信》(反击日内瓦议会).在被迫离开瑞士后,他到英国,在德尔比邦的沃东,在哲学家休谟那儿居住,他开始写他的《忏悔录》的第一部,但不久便离开了这位英国哲学家,指责他跟卢梭的敌人合谋反对自己.
在多菲奈(法国旧省名……译者)的不同城市里辗转流浪之后,他回到了巴黎,后来他接受德.齐拉尔丹伯爵让他在埃尔默农维尔休养的建议.他在那里退隐了六星期后突然逝世(1778).那时他身体已衰颓不堪,自然的忧郁症和生活上的苦难使他的晚年无法忍受.有人错误地猜想他是服毒或用手枪自戕的.他葬在埃尔默农维尔的杨树岛上,其遗体于法兰西共和历3年葡月20日(1794年10月11日)根据国民议会法令移葬于先贤祠.
$$$$序  言
大城市需要戏剧,腐化了的民族需要小说.我观察了当代道德风尚,出版了这些书信.我怎么不生活在应当把这些书信付之一炬的时代呢!
这里我虽然只挂了编者的名义,但我自己也参加了本书的写作,这我不想隐瞒,整个工作是否都是我做的,全部书信是否都是杜撰的?世间的人们,这与你们有什么相干?这对于你们肯定是小说.
每个正直的人都应该对自己出版的书负责:因此我在本书卷首署上自己的名字,并非想把它掠为己有,而是为了对它负责.如果其中有坏的地方,大家可以责备我;如果有优点,我不想把荣誉归于我.如果它是本坏书,我更应该承认:我不愿被看得优于实在的我.
至于内容的真实性,我要声明,我曾多次到过那两个情人的故乡,我从未听说过岱当惹男爵.他的女儿.陶尔勃先生,也没有听说过爱多阿尔.篷斯冬阁下.德.伏尔玛尔先生;我还要提醒大家,那地形图在许多地方被大大地歪曲了,这不是为了更好地蒙蔽读者,便是作者实际上知道的不多.我能说明的仅止于此;大家可以各自随心所欲去想象.
本书不是为了在世上广泛流传,而是为了极少数读者而写作的.它的文体使讲究趣味的人却步;它的素材使严肃的人不安;它的一切情感对于不相信德行的人是出于常情之外的;它会使笃信宗教者.不信教者.哲学家不乐意;又会使风流女子感到冒犯,使正派的妇女感到忿怒.那么谁对它感兴趣?也许只有我自己;然而肯定地说,没有人会对它相当喜欢的.
谁决心想读这些信的,他必须对于语言的错误.夸张和平淡的笔调,对于用浮夸的措辞表达的普通思想要忍耐得住,他必须预先对自己说,写这些信的人们不是法国人.有才华的人.学士院院士.哲学家,而是些外省人.外国人.孤独者.年轻人.几乎是孩子,他们凭自己传奇式的想象,把自己头脑中认真的妄想当做哲学.
我为什么害怕说出我心中所想的呢?这本带有前几世纪笔调的书信集,比一些哲学书更适合于妇女,它甚至对于生活放荡而对诚实还保留着若干爱好的女人也有用处.至于少女,那又当别论.纯洁的少女是从不看小说的,我给本书放了个相当明确的标题,使人们一打开书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的女性不管标想仍然敢于读它那怕只一页的,她已是不可救药的姑娘;但她不要把她的失足归咎于本书:因为邪恶在这以前早就发生.既然她已经开了头,就让她读完它;她不会再冒风险了.
一个严厉的人在浏览这本集子时,对第一卷感到丧气,忿怒地抛掉书并对编者很气愤,我对他的不公平并不抱怨: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我大概也会这样做.如果有人读完了全书,敢于责备我把它出版,如果他愿意,让他对全世界这样说好了;但他可不要对我说:我觉得我毕生不能尊敬这么一个人.
去吧,我如此喜欢与之一起生活的.而且在我受到坏人们的侮辱时曾如此频繁地安慰过我的善良的人们,请到远处去寻求你们的同类;们们要逃避城市,那种地方你们是不会找到他们的.请到那简陋.隐蔽的地方去使一些忠诚的配偶得到快乐,他们的联合能使你们的结合更为紧密和亲切;总有几个单纯和敏感的人知道喜欢你们的情况;总有对社会感到厌倦的隐遁者,在叱责你们的错误和过失的同时,却会感动地想道:”啊!这就是我的灵魂所需要的那些灵魂呀”!
关于下面的序言(这篇序言在1761年的第一版没有登载…….原书编者注)的说明
这篇对话或假设的交谈,由于它的形式和冗长,使我只能以摘要的形式放在本书最初几版的前面,这一版我把它全部发表,为了希望大家对于这种作品的目的能发现些有用的观点.此外,我曾认为在讨论缺点和优点之前应该等待书已起到它的作用,因为我既不愿使书商受到指摘,也不愿请求读者宽容.
$$$$第 二 篇 序 言
恩:您的原稿就在这里;我已完全看过了.
卢:完全?我懂得:您认为很少有仿效者.
恩:Vel duo,vel nemo.(或者两人,或者没有人.(拉丁语)……译注)
卢:Tulpe et miserabile.(愚蠢和毫无意义.(拉丁语)……译注)但我需要一种正面的评说.
恩:我不敢.
卢:只这一个词就表明您是敢的.请您说明.
恩:我的评说要看您对我如何回答而定.这种书信是真的,还是杜撰的?
卢: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系.说一本书是好还是坏,这跟要知道它怎样成书有什么关系?
恩:这对于这本书却关系很大.一幅画像,只要画得象,不管原本怎样奇特,总有它的价值.但是在一帧想象画里,一切人像应该有人的共同特征,否则它便一钱不值.假定二者都是好的,那还有这点不同:只有很少的人对画像感到兴趣,唯有绘画能使观众喜欢.
卢:我懂您的意思了.如果这些信是画像,没有人感兴趣;如果是绘画,它们模仿得不好.是不是这意思?
恩:确是这样.
卢:这么说,我在您回答我一切问题之前已把它们都说出来了.此外,我既不能满足您的提问,您先得把它们搁下来解决我的问题.假定最坏的情况:我那个于丽……
恩:噢!真能有她这个人!
卢:那怎么样?
恩:但她肯定是杜撰的.
卢:可能.
恩:如果是这样,我从未见过如此乏味的人物了.这些信完全不象信;这小说完全不象小说:那些人物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物.
卢:我对这个世界的确很恼火.
恩:您要自我安慰;那里疯了也不少;可是您的那些疯子不是自然的.
卢:我倒可以……不,我看到您的好奇心把您引上了弯路.您为什么这样决定?您可知道人们彼此多么不同?他们的性格是多么对立,习惯.偏见又是按时间.地点.年龄有多少改变?有谁敢对自然规定确切的界线并说:”人可以走到这儿,不能再往前去?”
恩:根据这美妙的论断,那些闻所未闻的魔鬼.巨人.侏儒.各种各样的怪物肯定都可以容纳到自然中去,都可以改变面貌;我们将不会有共同的典型.我重复说一遍,在描写人类的图画里,每一个都要认识人.
卢:这我同意,但只要人们也能知道从基本的.主要的种类中区分变种来.对于那些只能从穿法国服装的人中认识我们人类的,您将怎么说呢?
恩:对于既不描绘面貌又不描绘身材而想用帷幕作为衣服来画人像的人,您该怎么说?人们难道没有权问他:人在哪儿?
卢:既没有面貌,又没有身材!您这么说公正吗?在本书里没有完人,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少女违背了自己爱好的道德,又因为害怕犯更大的罪行而迷途知返;一个太随和的女友,由于自己心地过分仁厚而后来受到了惩罚;一个诚实和敏感的年轻人,充满了弱点和善于辞令;一个贵族老头儿,固执着门第观念,为迎合舆论而宁愿牺牲一切;一个慷慨和勇敢的英国人,由于聪明而总是很热情,总是冒失地进行思考.
恩:一个善良和好客的丈夫,把自己妻子的旧情人殷勤地接纳到自己家里来……
卢:我请您去看版画的题词.
恩:”善良的灵魂!……”真是好词!
卢:啊哲学,你多么卖力使人们心胸狭窄,使人变得渺小!
恩:浪漫的精神使它们变得开阔并欺骗它们.但言归正传.那两位女友呢?……您怎么看?……还有在教堂里那突然的转变?……无疑是恩惠喽?……
卢:先生……
恩:一个基督教女人,一个虔信者,她不教自己的孩子们以教理课本,死时不想祈祷上帝,可是她的死却感化了一个牧师和皈依了一个无神论者……啊!……
卢:先生……
恩:说到趣味性,它是为大家的,它完全没有.没有一桩恶劣行为,没有一个看了能使好人害怕的坏人;事情都很普通.很简单,简直太多了;没有出人意外的,没有戏剧效果:一切都是早已预料到的,一切都不出所料地发生.每人每天在自己家里或者在邻居家看得到的事值得费劲去描写吗?
卢:如此说来,您要的是普通的人和不平常的事件:但我宁可是相反的.不过您是当作小说而作出的判断.这完全不是一部小说;您自己也说过:”这是本书信集”.
恩:它完全不是书信;我想也曾这样说过.什么样的书信体裁!那么夸张!那么多惊叹号!那样的矫揉造作!普通的事情却说得那么夸张!小道理说得那么郑重其事!难得有通情达理和正确见解;既没有精致,也没有遒劲;也没有深度.话说得很高雅,思想却总是很低下.如果您笔下的人物是来自自然的,您得承认他们的风格却不太自然.
卢:我认为您抱这种观点,您必然会显得这样.
恩:那您认为读者会有另一种看法吗?那您为什么要征求我的意见?
卢:那是要您谈得更详细些,我好反驳您.我看您更喜欢那写出来为了印书用的书信.
恩:这种愿望对于写出来印书用的人似乎颇有道理.
卢:可见人们在书中只能看到愿意在其中出现的人了?
恩:对于作者,希望能象他在书中出现的那样;对于他所描写的人物,则要象他们实在的那样.可是这种优点这里还没有.没有一个肖像画得生动,没有一个性格表现得相当好,没有扎实的观察,没有对社会的知识.老是只顾到自己的两三个情人或朋友的那样的小天地里,我们能学到什么?
卢:我们可以学到爱人类.在上流社会里人们只能学到憎恨人.
您的评判是严厉的;公众的评判应该更严厉.我不指责它不公平,我想也来对您说说我是用什么眼光看这些信的,我不是为了原谅那些为您斥责的错误,而是为了从中找出错误的根源.
人在离群索居时,比在群居时的观看和感知的方式是不相同的;激情有着不同的改变,因而也有不同的表现:想象力经常受到一些相同事物的刺激,因此它的反应就更迅速些.这数量不大的形象常常重复出现,会影响到整个思想,给它以那种奇怪的和很少变化的反复,这是人们在离群索居者的说话里能注意到的.能不能据此而说他们的说话是十分有力呢?完全不能:它不过是特别而已.这只有在社会里人们才学习带着强力说话.这首先因为那儿人们总是需要说得不同并且要比别人说得好,其次,每时每刻还得被迫肯定人家不相信的东西,表明人家没有的情感,人们寻求对人家说的话以使人信服的说法来弥补内在的说服力.您相信真正热情的人们真有那种生动.遒劲.色彩丰富,象您在您的戏剧和您的小说中赞扬的样子吗?不;心中充满着的激情不是靠使劲而是靠自然流露表达的;它甚至并不想到去说服;它不会怀疑人家能怀疑它.当它说出它的感受时,与其说是为了向别人表述,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舒畅.在大城市里人们把爱情描绘得更为生动:那儿的人对爱情的体会是否比小村子里的人更好些?
恩:这就是说,言语的贫弱证明感情的力量?
卢:至少有时候它证明感情的真诚.请您读一封情书,那是由一个有才华的.想炫耀的作者在他书房里写的:他的头脑只消有一点儿火苗,他的笔象人家所说会烧着纸;但温度不曾继续上升:您将很高兴,可能甚至会激动,但这种激动是暂时的和表面的,它只给您留下一些字眼作为整个的回忆.与之相反,有一封真正凭爱情写出来的信,一个的确充满激情的恋人的信却会是苍白无力.罗里罗唆.冗长拖沓.乱七八糟.反反复复.他心中的感情满到会溢出来,总是颠来倒去说着同一件事,而且永远讲不完,宛如活跃的泉水不断流动,永不枯涸.没有什么突出,没有什么显著的东西;人们既记不住词儿,也记不住词组,也记不住句子;人们没有东西可赞赏,也没有可惊奇的.然而人们的灵魂受了感动;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被打动了心.如果感情的力量没有击中我们,它的真实性却触动了我们;心灵就是这样懂得跟心灵对话的.可是那些一无所感的,那些只有俚词点缀激情的人,决不会懂得这种美,而且还蔑视这种美.
恩:我明白.
卢:很好.在这后一种书信里,表达的思想虽是普通的,但文体却并不是通俗的,而且不应该通俗.爱情只是幻想:它可以说给自己创造了另一个世界;把一些不存在的事物.或者只有它给以存在的事物包围着自己;又因为它使所有它的感情成为形象,所以它的言语总是形象化的.可是这些形象都是没有确切性和没有连贯性的;它的说服力就在它的思想的紊乱里;它越议论得少,就证明得越多.狂喜是热情的最后阶段.当它达到了顶点,它便看到自己所爱的对象是完美的,她就成了他的偶像,捧到了天上;又因为虔信的狂热借用爱情的言语,爱情的狂热也借用虔信宗教的言语.它就只看见天堂.天使.圣徒的德行.天国的乐趣.在这类激情奔放中看到周围如此崇高的图像,它能用卑劣的词语来说话吗?能用鄙俗的成语来降低.贬抑它的思想吗?它能不提高它的风格吗?它能不给它以贵族头衔和爵位吗?您对书信和书信文体说些什么?在写信给所爱的人时,这确是个问题!这已经不是在写信,这是在写赞歌.
恩:公民,让我们摸摸您的脉搏!……
卢:不,请看我已经老年,不必摸了.有一种年龄为了获得经验,另一种年龄为了回忆:感情到末了会趋于熄灭;但敏感的灵魂却永远存在.
我回头再来谈我们的书信.假如您把它们当做一个作者的作品,这个作者想取乐或以写作自炫,那么这些信是讨厌的;但要把它们作为本来的样子去对待,并按它们这一类来评论.两个或三个年轻人,单纯而敏感,他们之间进行着关乎他们心灵的交谈;他们决不想彼此之间互相炫耀:他们彼此很好地相知又相爱,以致自尊心在他们之间不再起作用.他们还是儿童,他们能象成人那样思考?他们都是外国人,他们能正确写作?他们是孤独者,他们能认识世界和社会?他们充满着他们悉心以求的唯一感情,他们陷于狂热,以为能够作哲学思惟.您希望他们懂得观察.判断.反思?这一切他们完全不会:他们知道爱;他们把一切都跟他们的热情联系起来.他们对于他们的疯狂思想看得那么重要,难道会觉得不及他们所能摆出来的一切思想好玩吗?他们什么都谈,他们什么都会搞错;他们只使大家认识他们,可是在相互认识时就彼此相爱;他们的错误比智者的知识更好;他们正直的心把始终信任和始终受骗的成见带到各方面去,一直带到他们的错误中去.谁也不理解他们,谁也不回答他们,大家都指出他们的错误.他们拒绝相信那令人沮丧的真理,他们到处找不到自己感情的反应,便把自己关闭起来,他们与其余的世界隔绝,建立起一个与我们不同的小世界,他们在那里形成一个真正新的局面.
恩:我同意一个二十岁的男子和一些十八岁的姑娘,虽然都是受过教育的,不应该象哲学家似的思考,甚至不应该想这样做;我还承认(这种差别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这些姑娘成了优秀的妇女,而这个青年男子成了极好的观察家.我在作品的开始和结束之间不作比较.家庭生活的种种细节抹去了早年的错误;家庭里忠贞的妻子,明智的少妇,可敬的母亲使人忘记了曾是有罪的情妇.然而即使这样,也是一个批判的目标:书信集的结尾使开始更应受指责;可以说这是两本不同的书,同样的人物是不该读它们的.既然要表现些有理性的人物,那么为什么把这以前的他们表现出来?在智慧的课程之前进行儿童游戏,会阻碍后面的课程;在善能够建立以前,罪已经先引起了反感;最后,愤怒的读者正要从书中获得教益时,先会厌恶和抛掉这本书.
卢:我认为正好相反,这本集子的结尾对于那些对开始有反感的读者是多余的,而这同样的开始对于那些对结尾感到有益的读者应该感到满意.如此看来,那些不看完本书的,他并没有什么损失,因为它对他们并不合适,而那些如果开始看得比较认真的,后来没有看的,也能从中获益.为了使要说的话能有用处,首先需要使听这些话的人能听进去.
我改变了方法,但不改变目的.当我想对成年人说话时,他们根本不听我;也许我对儿童说话时,我将得到更好的听众;而儿童对于不加修饰的教训并不比伪装得不好的药物更爱好:
Cosi all'egro fanciul porgiamo aspersi 
Di soave licor gl'orli del vaso;
Succhi amari ingannato in tanto ei beve,   Edall' inganno suo vita riceve.(同样,为了使害病的婴儿吃药,大人往往在杯子口上抹了些果汁糖浆.于是婴儿吞下了苦药,靠了吸引婴儿的欺骗手法,使他的病好了.(意大利语)……俄译注)
恩:我恐怕您又搞错了:他们不过在杯子边嘬一下,不会喝到药水.
卢:那么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是尽我所能使他们喝到药的.
我的年轻人都是很可爱的;可是为了爱三十岁的他们,必须认识二十岁时的他们:必须长期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以便使他们喜欢;也只有在惋惜他们的过失以后,才会欣赏他们的美德.他们的信不能一下子使人感到兴趣,但它们慢慢地吸引人:您便会放不下手去读它们.在信里没有优雅和灵活,既没有说理,也没有机智,也没有雄辩:有的是情感;它逐步传播到心灵中,它只有到后来弥补了一切.这是部长篇的抒情歌曲,它的每段歌词如果单独看来没有什么感人之处,但它的组曲终究会发生它的作用.这是我读它时的感受,请告诉我,您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
恩:不.可是我认为这效果要看您的情况而定.如果是您编的,效果十分简单;如果不是您编的,那我还要考虑.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他不能习惯于荒谬不经的思想.装腔作势和经常胡说八道,就象您的那些可爱的人物那样;一个孤独者可以欣赏那些信:您自己已说明了其中的原因.可是在发表这些手稿之前,您要想到读者并非都是隐士组成的.在最好的情况下,人们也只能把您那小好好先生看成一个赛拉冬(赛拉冬:法国作家玉尔辉(1567-1625)描写田园生活的小说《阿斯特雷》中的人物…….译注),把您那个爱多阿尔阁下看成一个堂.吉诃德,把您那两只鹌鹑看成两个阿斯特雷(阿斯特雷:法国作家玉尔辉的小说名,也是书中女主角的名字,该书描写她与赛拉冬的恋爱故事…….译注),而且人们会象作弄真的疯子般作弄他们.但长久的疯狂并不好玩;应当象塞万提斯那样写作六卷的幻象让人家看.
卢:您想抹杀这个作品的理由却鼓励我把它发表.
恩:什么!确信没有人会读它而发表?
卢:请忍耐一下,您听我说.
从道德方面说,我认为对于上流社会的人们,没有什么读物是有用的.首先,因为他们浏览的无数新书,这些书有的说赞成,有的说反对,它们彼此相互破坏各自的效果,使它们等于完全没有.人们反复阅读那些选择的书,对他们还没有起作用;如果它们支持上流社会的行为准则,它们便是多余的;如果它们反对准则,那么它们便是无用的;因为阅读它们的那些人是跟社会的罪恶被无法挣脱的锁链联结着的.上流社会的人想稍稍动弹一下他的灵魂来调整社会准则,他们便会从各方面遇到不可克服的障碍,于是只得保持或回到原来的状态.我确信只有很少出身好的人曾作过这种尝试,至少毕生作过一次;但很快发现是白费力气,便不再尝试,于是他习惯于把书本上的道德准则看做有闲者的扯谈.人们越远离事务圈子.大城市.人数众多的社会,障碍也就越减少.到了这些障碍不再是不可克服的界线时,书本才有些用处了.人们离群索居时,因为他们不汲汲于读书作为装点门面,他们对书本看得少,却对它们思考得更多些;由于外部找不到一种那么大的平衡力量,它们便在内部起到更为巨大的作用.苦恼这种孤独的祸害是跟上流社会同样的祸害,它迫使人们乞灵于有趣的书籍,因为它是孤独生活而自身又找不到消遣的人的唯一能解闷的源泉.人们在外省比在巴黎阅读更多的小说,在乡间比在城市里读得更多,他们从中得到更多的印象:您看这便是所以如此的道理.
然而这些书对不幸的乡下人……他们之所以不幸,只是因为自己认为这样……同时可以用作消遣.教育.安慰的,似乎相反地被写出来专为使他们对自己的地位感到嫌恶,因为这些书发展和加强了使他们觉得可鄙的那种偏见:那些装模作样的人物,上流社会的妇女,大老爷,军人,这些便是你们所有小说里的角色.都市里精致的趣味,宫廷里的生活准则,奢华的排场,享乐主义的风气,这些就是它们的说教和开的处方.它们那虚伪的道德的色彩使真正的道德黯然无光;阴谋诡计取代了光明正大的手法;花言巧语盖过了正直的行为,简单朴素的好风尚被看做是粗鲁鄙俗.
对于居住在乡村的贵族,假如他看到书中对他接待宾客的那种真诚的喜悦加以嘲笑,又对他使州里充满快乐的气氛称之为粗鲁的狂欢,试问这类情景对于这个贵族将产生怎样的影响;还有他的妻子如果从书中知道一个家庭的母亲的母爱还不如象她那个等级的夫人那样尊贵;还有他的女儿,书中那种装腔作势的模样和首都的俚语使她鄙视本要嫁给他的那个诚实和乡村气的邻居,试问这些又将产生怎样的影响?大家全都一致不再愿意做乡下人,对乡村表示厌恶,抛弃他们古老的城堡,使它们很快变成了破屋,大家都来到首都,那里做父亲的虽然胸前佩带他的圣-路易十字勋章,本来是贵人,现在成了仆人或者骗子手;做母亲的开起了赌场,做女儿的招引着赌徒;而且常常是所有这三者,在度过了可耻的一生之后,落一个穷困和丢脸而死的下场.
作家.文人.哲学家不断地叫嚷说,为了履行公民的职责,为了服务于人类,应该居住在大城市里.照他们的说法,逃避巴黎就是憎恨人类;在他们眼里,乡村人民根本不算一回事;如果照他们的说法,那么只有有寄宿学校.学士院和宴会的地方才算有人了.
一切阶层都慢慢地被拖上同一个斜坡: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戏剧剧本,所有箭头都描准着外省人;把乡村淳朴的风尚都当作笑柄;大家都在鼓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和快乐:不懂得它们便是一种耻辱,没有品尝它们乃是一种不幸.谁能知道巴黎人民日复一日有多少骗子手和妓女被这些想象的快乐吸引进去呀?这样,偏见和舆论加强着政治制度的作用,把每个地方的居民集中和堆积在领土的若干点上,同时让所有其余地方变成荒芜和沙漠;这样,为了使主要城市光辉灿烂,各民族正在解体;而这种只能刺激傻瓜眼睛的浅薄的光辉,使欧洲大踏步地走向灭亡.为了人们的幸福,大家应该努力阻止这些有害的思想的洪流.以传教士为职业的只知道对我们叫嚷:”你们要善良和聪明!”却不大关心他们说教的成功与否.但对此关心的公民决不应该傻乎乎地只知道叫喊:”你们要善良!”而要使我们努力可以达到它的措施.
恩:请等一等,让您喘一口气.我喜欢那些有用的看法;我很能追随您的那些看法,所以自信能够代替您继续您的宏论.
按照您的看法,可以清楚地看出,为了使作者的想象工作起到它应有的唯一用处,就应该把它引导到跟它的作者设想相反的目的上去:使一切东西远离人为教育,把一切拉回到自然;使人们热爱平静和简单的生活;治愈他们的古怪的妄想;恢复他们真正快乐的趣味;使他们喜爱孤独与和平;让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且不是促使他们挤在城市里,而是让他们平均散布在地面上,好让各处地面都生意盎然.我当然还知道问题不在造就一些达芙尼斯.西尔望德尔(达芙尼斯.西尔望德尔:一般田园诗作品中牧人角色常用的名字…….译注).阿尔喀提(阿尔喀提:古希腊一地区,在伯罗奔尼萨的中部,其山区居民多牧人,希腊神话中的牧羊人多取材于此…….译注)的牧羊人.利尼翁(利尼翁:法国中央高原的一河流名.法国作家玉尔辉(Urfé,1567—1625)年轻时在该河的河边生活,其描写牧人生活的长篇小说《阿斯特雷》即以此地为背景…….译注)的牧民.著名的农民们,他们亲手耕种他们的田地,谈着关于自然的哲学,也不去造就其他类似的浪漫人物…….这种人只能存在在书本里,……而在于向富裕的人们指出,乡村生活和农业有着他们不知道珍视的快乐,这些快乐并不象他们所想的那样乏味和粗劣;其中自有乐趣.精华.美妙,一个愿意带着他的家属退居乡间并成为它真正的农民的有价值的人,他可以跟在城市的娱乐中间度日的人一样过着甜美的生活;一个从事耕作的主妇可以是一个可爱的妇女,她可以象所有城市娇媚的小妇人一样优雅和动人;最后还有那心灵最优美的感情在那儿可以使一个社会虎虎有生气,这比那些上流社会的沙龙里的矫揉造作的谈吐更为愉快,在那些沙龙里,我们那尖刻和讽刺的笑声都是人们在那里不再认识的可怜的补充.我说得对不对呢?
卢:确是这样;对此我只想补充一点.人们抱怨小说使人的头脑糊涂;这话我很相信:这些书不断地向读者描绘并非他们阶层自己的所谓美妙的东西,它们诱惑他们,使他们蔑视自己的阶层,设想自己处在为他们喜爱的阶层里.人们一心想那并非自己的东西,因而相信不是原来的自己而是另一种东西,于是人们就变成了疯子.假如那些小说只向它们的读者提供他们周围事物的真实图景,只提供他们能够实现的任务和合乎他们条件的赏心乐事,那么小说决不会使他们成为疯子而能成为明智的人.为孤独者写的作品应该说孤独者的话:为了教育他们,作品必须能叫他们喜欢,能使他们感到兴趣;必须跟他们的状况相联系,让他们看了愉快.它们应当打击和破坏上流社会的生活准则;应当指出它们的虚伪和可鄙,也就是指出它们的本来面目.在这些方面,一本小说假如写得好,或者至少写得有用,它必然会受上流社会的人们斥责.憎恨.贬抑,看做是一本平淡.夸张.可笑的书;先生,请看上流社会的胡说八道自有它聪明的地方.
恩:您的结论是顺理成章的.对它的失败确是一针见血,也没有更傲慢地为它准备着垮台了.但我还剩下唯一的一个难点.您知道,外省人只凭我们的议论来读书的;他们得到的只有我们发行给他们的书.以离群独处者为对象的书,先得由上流社会的人们来审读;如果这些人通不过,别的人就看不到.这问题看您怎么说.
卢:答案是容易的.您说的外省的智者,我说的是真正的乡下人.你们这些人在首都炫耀才智,你们的偏见必须治好:你们认为能为整个法国定调子,但是四分之三的法国却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在巴黎滞销的书成为外省书店的财富.
恩:您为什么要靠牺牲我们书店的利益来充裕它们?
卢:您嘲笑吧.我坚持我的意见.当作家希望荣誉,就要在巴黎有人读他的书;当他们希望有用处,就得在外省读他的书.有多少正直的人在遥远的乡间生活,他们在致力于他们祖先遗产的研究,在那里由于狭窄的财富而自认为流放者!在冬季漫漫长夜里由于缺少与人们交往,他们利用夜晚在他们炉火边阅读随手找到的有趣的书籍.以他们那样粗野的单纯,他们不自诩为文学的智慧的学者,他们阅读是为了解闷,而不是为了增长学识;道德和哲学的书籍对于他们仿佛是不存在的,人们徒然出版为他们用的书,但这些书从来到不了他们手中.然而你们的小说既远不能向他们提供一丁点儿适合于他们情况的本西,却反而使他们变得更苦楚.它们把他们的离群索居变成一片可怕的沙漠;它们为了给他们几小时的娱乐,却为他们准备了几个月的苦恼和徒然的悔恨.我为什么不敢设想由于某种幸运的机缘,这本书也象其他许多比它更坏的书一样,会落到农村居民的手里,而且一种跟他们完全相似的情况的快乐图景使他们的情况因而变得更能忍受呢?我乐于想象夫妇两口子一起阅读这本书信集能够为他们共同负担他们劳动重担时从中汲取新的勇气,也可能汲取一些新的观点,使他们派上用场.从这本书里看到一个幸福家庭的图象后,他们怎么会不想仿效这如此可爱的模型?看到夫妇结合的那种幸福……即使没有温馨的爱情……而受感动时,他们的夫妇关系难道不会变得更紧密和更巩固吗?他们在放下书本时,对自己的处境既不会感到忧虑,对自己的操劳也不会有抵触.正好相反,他们周围的一切会变得更可爱;他们日常工作在他们心目中也变得高尚起来;他们对于自然的快乐重新产生了兴趣;自然界的真实感情又在他们心头复苏;而且看到幸福在望,他们将学会去享受它.他们将完成的还是原来的任务,但是以另一种心情去完成:过去是作为农民,今后将以家长的资格来完成了.
恩:直到现在这一切您讲得头头是道.作丈夫的.作妻子的.作母亲的……可是作女儿的,关于她们,您有什么可说的吗?
卢:有的.正经的姑娘决不看谈情说爱的书.不管这本书的书名,如有读它的姑娘,希望她不要责怪它使她变坏:她是在说谎.坏事早先就干下了:她不会再冒什么危险.
恩:妙极了!色情作品的作者们,请过来学习:这里全都给你们开脱了.
卢:不错,如果他们本心和他们写作的目的可以为你们开脱的话.
恩:您也是这种情况喽?
卢:我很自负,所以不值得答复这个问题;但于丽有她评价书的规则;假如您认为她的规则好,您可以用它来评价这一本.
人们想用看小说使青年获益;我看再没有比这种打算更荒谬的了:这好比为了要看消防龙头的操作,先开始在家里放把火.按照这种荒唐的思想,人们把这类训导式著作的教导不是针对着它的目标,而是把这种教训针对着青年姑娘(这里只指现代英国小说…….卢梭原注),不考虑青年姑娘跟人们抱怨的放荡行为毫无关系,一般地说,她们的品行是端正的,虽然她们的心也可能是腐朽的.她们在没有能模仿她们母亲之前,是服从她们母亲的.如果妻子履行她们的义务,用不着担心女儿会违反她们的义务.
恩:在这一点上观察结果正好与您相反.似乎女性总会有个时候放纵,不是在一种情况,便是在另一种情况下.这是块坏的面肥,它迟早总要发酵.有些民族有道德规范的,姑娘却是轻佻的,妻子却是严肃的;在没有这些规范的则正好相反.有的只考虑到过失,另一类则只考虑到丢脸.问题只要抓不到证据:罪行是无所谓的.
卢:若从后果来考虑,便不应这样来判断.可是我们对于妇女应当公正:她们放荡的原因主要不在她们,而在我们不好的规章.
自从自然赋予人的一切感情被极端的不平等所窒息后,孩子们的罪过和不幸都来自父亲极不公平的专横;这是在强制的和不相配的婚姻里,年轻的妻子……双亲贪婪或虚荣的牺牲品……被她们甚至认为光荣的放荡行为抹掉了她们夫妇关系的丑闻.那么您想补救坏事吗?请您追本溯源.如果在社会风气方面试图进行什么改革,那就得从家庭风俗习惯方面开始;而这绝对要依赖那些父母亲.然而人们不是这样指导教育的;你们那些胆小的作者始终只劝告那些受压迫者;而那些书本里的道德总是没有用,因为它只是种向最强者调情的艺术.
恩:不用说,您的道德当然不是奴性的;但是由于要自由,它不会太过份?那是否足以走向恶的源流?您一点不怕那样干吗?
卢:恶吗?对于谁?在流行病和传染病时期,当大家都从童年起传染上了病,难道应该禁止向病人卖有效的药品,借口说它们对健康的人有害?先生,在这问题上我们的想法是如此的不同,以致如果人们对于这些信希望有什么成功的话,我非常肯定地说,它们要比任何最好的书能带来更多的好处.
恩:您的确有一位优秀的女宣教者.我高兴地看到您跟妇女们言归于好了;您曾禁止她们向我辈说教(见《给达朗贝论戏剧的信》…….卢梭原注),我那时很不满意.
卢:您很机灵,我只好沉默;我既不很傻,也不很聪明,所以不会常有理:暂且把这根骨头留给批评去啃吧.
恩:悉听尊便,就怕它搞不好.可是对于其他一切难道没有人有什么反对吗?这本集子里充满着的热烈的情景和火热的感情,是怎样通过戏剧严厉的检查员的?请您指出在戏剧里有没有一幕类似克拉朗的小树林和盥洗室那样场面的.请重新看看论戏剧的信;再看看这本集子……您得前后一致,要不然就抛弃您的原则……您希望人家怎样看待?
卢:先生,我希望一个批评家自己也要前后一致,也希望他经过考察以后再作判断.再好好地看看您刚才举出来的作品;也看看《纳尔西斯》(《纳尔西斯》:全书名为《纳尔西斯,或自恋者》,卢梭1733年著的喜剧名,……译注)的序言,您可以从中看到对于您谴责我不能前后一致的答复.一些糊涂人自以为在《乡村卜师》(《乡村卜师》:卢梭于1752年作的歌剧…….译注)中找到过前后不一致,在这里无疑能找到更多,这是他们的本行;可是您……
恩:我给您举出两个段落(《纳尔西斯》的序言,《给达朗贝的信》…….卢梭原注)……您不大尊敬您的那些同时代人.
卢:先生,我也是他们的同时代人.啊!我怎么不生长在我必须把这本集子付之一炬的时代呀!
恩:您又象平常一样夸大了;不过在一定程度上您的准则都相当正确.比如说,如果您的爱洛漪丝始终规矩的话,她的教育意义会小得多,因为她会给谁做榜样?在最腐败的时代,人们才喜欢最完善的道德教育:这可以免除把它们实行;而且只须花一点儿代价,用闲时的阅读就可满足他们向善的意愿了.
卢:崇高的作者,如果你们想叫人家模仿你们的典型,请把它们稍微降低些.你们向谁夸耀一尘不染的清白?喂!不如给我们讲讲能够恢复清白;这至少也许有人会听你们.
恩:您那个年轻人已经表达了这意思;但没有关系,您说了人家做了的,为了后来指出人家应该做的,人家不会减少您的罪状.您还要注意,引起姑娘们的爱情,却教有夫之妇克制自己,这是推翻已建立的秩序,回复到为哲学所摈弃的那市侩的道德.虽然您能说这种话,姑娘们的爱情是不妥的和不光彩的,也只有一个丈夫才能同意一个情人,对于完全不该读您书的姑娘们表示宽大,而对于要评判您的妇女却很严厉,这是多么奇怪的愚蠢的事!请相信我,如果您怕成功,您尽可放心:您已经采取一切手段使您不必担心受这种羞辱.虽然如此,我将为您保守秘密;您不要过分冒失.假如您以为写了本有用的书,那就谢天谢地;可是您切不要承认它.
卢:不承认它.先生?一个诚实的人向公众说话时要隐瞒自己?他敢出版他不敢承认的东西吗?我是这书的出版者,我要在书上表明是出版者.
恩:您要在书上署名!您?
卢:我本人.
恩:什么!您在上面印上您的名字?
卢:是的,先生.
恩:您的真名,让一雅克.卢梭,全部姓名?
卢:让-雅克.卢梭,全部姓名.
恩:您想得倒好!人们将怎样说您?
卢: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在这集子的开头写上名字,不是为了把它占为己有,而是为了对它负责.如果有什么坏处,让人们责备我;如果有好处,我绝不想因此引以为荣.如果人家发现这本书本身坏,那就更多一层理由摆上我的名字.我不愿把我看做比我本身更好.
恩:您这句回答自己满意吗?
卢:是的,在我们这没有人能是好的的时代是这样.
恩:那么那些优美的心灵,您把它们忘了吗?
卢:自然造成了它们,我们的制度把它们搞坏了.
恩:在一本谈爱情的书的封面上可以看到这样写着:日内瓦公民让-雅.卢梭著!
卢:日内瓦公民!不是这样的.我决不亵渎我国家的名字:我只把它放在我认为能使它荣耀的作品上.
恩:您自己带着一个并非没有光荣的名字,而您也有什么东西丧失.您出了本差劲的和平淡的书,它对您不利.我想劝阻您;可是假如您决定干这傻事,我赞成您干得光明磊落:这至少符合您的性格.顺便问一句,这本书您也放上您的箴言吗?
卢:我的书店老板已经给我开了这个玩笑,我觉得它非常好,所以我答应给他这个光荣.不,先生,我决不把我的箴言放在这本书上;但我并不因此抛弃它,而且我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怕采用它.您可记得当我写文章针对戏剧时曾想发表这些信,而想为两文之一作辩护也没有使我歪曲另一篇里的真实.我率先谴责自己也许比任人谴责我更厉害.谁爱真理甚于爱荣誉,他便能够希望爱真理甚于爱生命.您希望人家永远前后一致:我怀疑人们能否做到这样;可是人能办到的是永远要真实:这便是我想努力做到的.
恩:当我问您是否是这些信件的作者时,那您为什么回避我的问题?
卢:就是因为我不愿说谎.
恩:然而您也拒绝说真话?
卢:须知宣称对真理愿意表示沉默,这也是尊重真理:您对于想撒谎的人是很看不起的.此外,有鉴赏力的人会被作者的笔头欺骗吗?您怎么能提出应由您自己解答的问题来?
恩:对于有些信我解决得了:它们肯定是您的手笔;但其他一些信我就认不出您了,因此我怀疑人家能假造到这种地步.不怕人们认不出自己的自然界,常常改变自己的面貌,艺术常常显示出想比自然界更为自然的样子:要使动物的声音比动物自身更好的叽叽呱呱的寓言作者就是这样.这本集子里充满了笨拙的东西,连最蹩脚的作者都会避免的:夸张的笔调.一再重复.前后矛盾.罗唆重叠.能够写得更好却有意写得这样糟的作者在哪儿?把傻瓜爱多阿尔向于丽提出那令人反感的建议留着的作者在哪儿?把老是想死的念头通告大家,结果身体总很健康的那个小宝贝,他的笑料没有得到改正的作者在哪儿?那个开始时不就想着:”必须仔细突出性格;必须确切地变换风格”的作者在哪儿?带着这种计划,他必然会比自然做得更好.
我观察到在关系非常亲密的团体里,风格也跟性格同样彼此接近的,而朋友之间心灵彼此融洽的,他们的思想.感觉和表达的方式也融洽一致.这个于丽,如果真象她所表现的那样,应该说是个十分动人的姑娘;所有接近她的人都应该象她一样;她的周围都应该变为于丽;所有她的朋友只能有一个音调.然而这种事情只能感觉到而不能想象.如果即便想象到,想象者也不能把这些印象实际表现出来:他只须打动多数人的一些特征;由于纤巧而达到的单纯则与多数人不再相干:但真理的标志正是在这里,细心的眼睛所寻求和找到的自然就在这里.
卢:好得很!那么您的结论呢?
恩:我没有结论.我怀疑;我甚至无法向您说明在读这些信时疑心在我心头作怪之苦.肯定地说,假如这一切都是杜撰的,那么您写了一本坏书;如说这两个女子是存在的,我便要每年反复读这集子,读到我生命终了.
卢:啊!她们存在与否有什么关系?您到处找她们也没有用:她们不再存在了.
恩:她们不再存在了?可见是存在过的喽?
卢:这个结论是条件式句子:假如她们存在过,她们已不再存在.
恩:我们之间说一句真话,要承认这些微妙的问题,明确性多于困惑性.
卢:让它们成为如您所愿的那样就是了,只要让我过得去和不撒谎就行.
恩:说真的,您白费心,人家由不得您也会猜测.难道您没看见单凭您的题词就能说明一切.
卢:我认为它丝毫没有揭示现在所谈的事实:因为谁能知道到底是我在手稿里发现这个题词,还是我把它放上去的?谁能说我是否也象您一样抱着怀疑,所有这些神秘的神色也许是个幌子,用来隐藏我对于您想知道的问题方面我自己的无知?
恩:最后还有,您认得那些地方吗?您到过魏韦,在伏州的地方吗?
卢:到过好几次,我向您声明,我在那里从没有听见有人提到岱当惹男爵和他的女儿;德.伏尔玛尔先生的名字在那里也没有人知道.我到过克拉朗;我在那里没有看见过跟这些信里描写的相似的房屋;我从意大利回来时经过该地,正是那悲惨事件发生的那年,那里既没有人哭悼过于丽.德.伏尔玛尔,也没有人哭悼过所知道的象她的人.最后,就我能够回忆那地方的情况,我注意到一些信里说的地方被挪动了位置,还有一些地形上的错误,这或者由于作者对此知道得不够多,或者是他想迷惑他的读者.这些就是您能从我这里得到的关于这问题的全部情况;您可以放心,我对您拒绝提供的资料,别的人决不会从我这里得到.
恩:大家都会有我那样的好奇心.假如您想发表这本作品,您要把您告诉我的这些话告诉读者;可以更进一步把这篇对话写出来作为整个序言;必需的解释这里都有了.
卢:您说得对:它比我一个人说的更有价值.不过这种辩护是不会成功的.
恩:是的,当大家看到作者把自己牵涉进去时是不会成功的.但我要设法让这个缺点不出现在本书里;不过我建议您调换一下角色.您假装是我敦促您发表这集子,而您对此坚决反对;您摆出不同意的意见,我作了答复:这样将显得更谦虚,并会有很好的效果.
卢:这是否也在您上面对我赞赏的性格里?
恩:没有,我给您设了一个圈套:让一切照原来的样子好了.
新 爱 洛 漪 丝(重印本书所采用的版本,我们毫不犹豫地认为:1761年的第一版当然是最好的版本;卢梭本人在许多场合也这样认为.最近夏拉卫先生还出售过他致印刷厂经理的一封信,他在这封信中说”我认为《新爱洛漪丝》唯一可以接受的版本是第一版.”
本书的注释除注明的以外,都是作者所加的…….原书编者注
为避免混淆,本译本的卢梭原注也加以注明…….译注)
$$$$第 一 卷
$$$$第 一 封 信
致 于 丽
小姐,我充分意识到我应该逃避您;我本不该有所希冀,或者根本不该看见您.可是如今怎么办?我如何是好?您曾经答应我以友谊;您瞧我这样狼狈,愿您有以教我.
您知道,我是应您母亲的邀请才到您家来的.她了解到我具有某些可喜的才能,相信在一个缺乏教师的地方,这些才能对于教育她所钟爱的女儿未必没有用处.我也以能够用一些花朵来装饰一个天生丽质而感到自豪,便贸然接受了这项危险的委托,却不曾预见到它的危险性,或者至少没有感到畏惧.我并不想向您诉说,我已经开始为我的鲁莽付出了代价;我希望我决不会对您冒昧说些您不宜听取的话,也决不会失掉我对于您的品德的尊敬更甚于对您的门第和美貌的尊敬.假如我受苦,那我至少可以独自一人受苦来自慰,我不愿以您的幸福为代价来求得自己的幸福.
然而我每天见到您,而且注意到您并不曾想到,您会无意中加剧了您不可能予以同情和不该理解的我的苦恼.不错,我知道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理智会指导我怎样行动;而且我如果这时能够使审慎跟诚实一致的话,我定当尽力去遵从;可是我怎么才能得体地从一家人家引退呢?是那家人家的主妇亲自把我请去的,而且她对我优礼有加,也相信我对于她在世上的最亲爱的人能有些用处.她有朝一日由于您在课业上的进步(这一目的是她向丈夫秘而不宣的),而使她的丈夫大吃一惊的那种慈母的得意心情,我怎能加以破坏呢?对她毫无礼貌地不辞而别,是否应该呢?我离去的原因是否应该吐露出来呢?一个门第和财产都不允许对您高攀的人,如果把心事和盘托出,她不会感到冒犯吗?
小姐,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我脱离困境:那便是由使我陷入困境的那只手,把我从中拉出来;我的痛苦,如同我的过失一样,是来源于您;出于对我的怜悯,至少须劳驾您亲自来拒绝我.请把我的信交给您的双亲,享我以闭门羹,用随便什么理由把我逐出门外;我为了您什么都能忍受,但我不能自己逃避您.
您,驱逐我!我,逃避您!那为什么?对值得赞美的东西具有敏感,对值得尊敬的东西表示爱慕,这为什么是一种罪过呢?不,至美的于丽,您的美貌使我目迷神眩;但如果没有使您的美貌生动起来的那种更为强烈的魅力,就决不能使我心醉.您那如此生动的敏感和持久的温柔的感人的结合;您那对他人的一切不幸如此亲切的怜悯;您那纯洁的灵魂中产生的正确思想和高雅情趣;……总之,比起您个人的可爱之处来,您这些感情的魅力才是我所更为爱慕的.我相信可能有人把您设想得更为美丽;但要把您设想得对一个正直的人的心灵更为可爱和更为相称,于丽呀,那却是不可能的.
有的时候我竟认为,上苍早已神秘地使我们感情一致,趣味相投,而且年龄相当而自鸣得意.我们还如此年轻,我们天然的习性并没有变质,我们的一切爱好看来都很接近.我们还没有受世俗偏见的影响,我们在感受和观点上是一致的;那么我为什么不敢设想,在我们心灵里也具有我感觉到的那种在见解上的一致呢?有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会相接;我们也会同时发出几声叹息;同时悄悄抛洒几滴眼泪……啊,于丽!这种一致仿佛来自更遥远的地方……仿佛是上苍定下的……一切的人间力量……啊,请原谅!我迷糊了,我竟把我的心愿当作了希望;我的热切的愿望竟把实现不了的可能性当做目标了.

老实人-伏尔泰

老实人

伏尔泰讽刺小说 老实人
Chapter 1 How Candide was Brought Up in Magnificent Castle and How He was Driven Out of It
In the country of Westphalia, in the castle of the most noble Baron of Thunder-ten-tronckh, lived a youth whom Nature had endowed with the most sweet disposition. His face was the true index of his mind. He had a solid judgment joined to the most unaffected simplicity; and hence, I presume, he had his name of Candide. The old servants of the house suspected him to have been the son of the Baron’s sister, by a very good sort of a gentleman of the neighborhood, whom that young lady refused to marry, because he could produce no more than seventy-one quarterings in his arms; the rest of the genealogical tree belonging to the family having been lost through the injuries of time.
The Baron was one of the most powerful lords in Westphalia, for his castle had not only a gate, but even windows, and his great hall was hung with tapestry. He used to hunt with his mastiffs and spaniels instead of greyhounds; his groom served him for huntsman; and the parson of the parish officiated as his grand almoner. He was called “My Lord” by all his people, who laughed at all his jokes.
My lady Baroness, who weighed three hundred and fifty pounds, consequently was a person of no small consideration; and then she did the honors of the house with a dignity that commands universal respect. Her daughter was about seventeen years of age, fresh-colored, comely, plump, and desirable. The Baron’s son, her brother, seemed to be a youth in every respect worthy of the farther he sprung from. Pangloss, the tutor, was the oracle of the family, and little Candide listened to his instructions with all the simplicity natural to his age and disposition.
Master Pangloss taught metaphysico-theologico-cosmolooneyology. He could prove to admiration that there is no effect without a course; and, that in this best of all possible words, the Baron’s castle was the most magnificent of all castles, and My Lady the best of all possible baronesses.
“It is demonstrable,” said he, “that things cannot be otherwise than as they are; for as all things have been created for some end, they must necessarily be created for the best end. Observe, for instance, the nose is formed for spectacles, therefore we wear spectacles. The legs are visibly designed for trousers, accordingly we wear trousers. It is the nature of stones made to be hewn and made into castles, therefore My Lord has a magnificent castle, for the greatest baron in the province ought to be the best lodged. Pigs were intended to be eaten, therefore we eat pork all the year round; and they, who assert that everything is right, do not express themselves correctly; they should say that everything is best.”
Candide listened attentively and believed implicitly, for he thought Miss Cunégonde excessively handsome, though he never had the courage to tell her so. He concluded that next to the happiness of being Baron of Thunder-ten-tronckh, the next was that of being Miss Cunégonde, the next that of seeing her everyday, and the last that of hearing the doctrine of Master Pangloss, the greatest philosopher of the whole province, and consequently of the whole world.
One day when Cunégonde went to take a walk in a little neighboring wood which was called a park, she saw, through the bushes, the sage Doctor Pangloss giving a lecture in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to her mother’s chambermaid, a pretty brunette, and very obedient. As Cunégonde had a great disposition for the sciences, she observed with the utmost attention the experiments which were repeated before her eyes; she perfectly well understood the doctor’s sufficient reason and the force of causes and effects. She retired greatly flurried, quite pensive and filled with the desire of knowledge, imagining that she might be a sufficient reason for young Candide, and he for her.
On her way back she happened to meet the young man; she blushed, he blushed also; she wished him a good morning in a faltering tone, he returned the salute, without knowing what he said. The next day, as they were rising from dinner, Cunégonde and Candide slipped behind the screen. The miss dropped her handkerchief, the young man picked it up. She innocently took hold of his hand, and he as innocently kissed her with a warmth, a sensibility, a grace-all very particular; their lips met; their eyes sparkled; their knees trembled; their hands strayed. The Baron chanced to come by; he beheld the cause and effect, and, without hesitation, saluted Candide with some notable kicks on his backside and drove him out of doors. The lovely Cunégonde fainted away, and, as soon as she came to herself, the Baroness boxed her ears. Thus a general consternation was spread over this most magnificent and most agreeable of all possible castles.
第一章 老实人在一座华丽的城堡里被抚养成人,后来被驱逐出去
在威斯特伐利亚镇,在桑得登特龙克男爵华丽城堡里住着一位年轻人。他生就一副好脾气,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眼光特别敏锐,为人又真挚厚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名字就叫老实人。城堡里的老佣人都怀疑老实人是男爵妹妹和邻居一位品行颇好的乡绅所生的儿子。但是男爵的妹妹却拒绝嫁给乡绅,因为乡绅的家谱上只有七十一颗纹章,其余的都已丢失在时间的长河里。
男爵是威斯特伐利亚镇最有权势的地主之一。他的城堡不仅有大门还有整齐的窗户,大厅里还悬挂着壁毯。他打猎时往往不带灰狗,而是带上大训犬和西班牙猎狗,他的马车夫也是猎手。教区里的牧师是他的大司祭。所有人都尊敬地称他“大人”。他们经常被他逗得开怀大笑。
男爵夫人体重三百五十磅,也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她以自己的高贵位城堡赢得了荣誉,受到大家尊敬。她的女儿大约十七岁,长得标致丰满,气色红润,人见人爱。男爵的儿子是个小伙子,跟他父亲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庞格罗斯是家庭教师,也是这个家里的神使,年轻的老实人带着他那年纪特有的单纯和性情聆听着他的教导。
庞格罗斯先生教授玄学、神学、宇宙学。他能令人信服地证明没有因就没有果,证明在所有可能存在的最完美世界中,桑得登特龙克男爵的城堡是所有城堡中最好的。他的夫人则是所有男爵夫人中最好的。
“我们可以证明,”庞格罗斯会说,事物都是以本来的面目存在着;因为既然任何事物之存在都有其目的,那么它们就必然会是为其最完美的目的而存在的。比如,我们可以观察一下,鼻子长成这样就是为了能戴眼睛,所以我们戴眼镜。大腿很显然是为裤子而设计的,所以我们穿裤子。石头的本性就是为了被劈开并用来建城堡,所以男爵大人拥有一座这么华丽的城堡——本辖区内最伟大的男爵理应居住在最好的城堡里。猪就是为了被人吃,所以我们一年到头都吃猪肉。那些声称凡事都对的人并没有准确表达自己,他们应该凡事都是最好的。”
老实人总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并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些道理。在他看来,古内宫小姐非常漂亮,虽然他一直没勇气去告诉她这一点。他的结论是,作为桑得登特龙克城堡的男爵是最幸福的;然后是作古内宫小姐;再就是聆听庞格罗斯先生的教导,因为庞格罗斯先生是本辖区内最伟大的哲学家,所以他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
一天,古内宫小姐到被称为公园的邻近的小树林里散步。透过灌木丛,她看到睿智的庞格罗斯博士正在给她母亲那位漂亮、顺从、黑肤色的女佣讲授实验哲学。由于古内宫小姐天生酷爱科学,所以她集中注意力观察着在她眼前不断重复的实验;她完全理解博士所说的充分推理和因果关系。她充满困惑地离去,一路沉思,内心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想象着自己是为年轻的老实人活着,而他则是为她而存在着。
在她回家的路上,她碰巧遇到了老实人,脸刷地变红了,他也一样。她结结巴巴地向老实人问早安,老实人也向她问候,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第二天吃完晚餐后,两人溜到了屏风的后面。小姐的手绢掉到地上去了,老实人把它捡了起来。她纯真地握住了老实人的手,他也纯真地吻着她的手,那感觉特别温暖,理智,优雅——一切都那么特别。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眼里闪着火光,双膝颤抖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正在这时,男爵大人碰巧从那扇屏风路过,他看到了这一因与果的相互作用,毫不犹豫地就往老实人的屁股上踢了几脚,并立刻把老实人赶出了城堡。看到这情景,可爱的古内宫小姐昏死了过去,她一醒来男爵夫人就给了她一巴掌。就这样,一种惊慌失措的气氛在这座最美丽也是最惬意的城堡中蔓延开来。
Chapter 2 What Befell Candide among the Bulgarians
Candide, thus driven out of this terrestrial paradise, rambled a long time without knowing where he went; sometimes he raised his eyes, all bedewed with tears, towards heaven, and sometimes he cast a melancholy look towards the magnificent castle, where dwelt the fairest of young baronesses. He laid himself down to sleep in a furrow, heartbroken, and supperless. The snow fell in great flakes, and, in the morning he awoke, he was almost frozen to death; however, he made shift to crawl to the next town, which was called Wald-berghoff-trarbkdikdorff, without a penny in his pocket, and half dead with hunger and fatigue. He took up his stand at the door of an inn. He had not been long there before two men dressed in blue fixed their eyes steadfastly upon him.
“Look,” said one of them to the other, “there’s a well-made young man of the right size.” Upon which they came up to Candide and with the greatest civility and politeness invited him to dine with them.
“Gentleman,” replied Candide, with a most engaging modesty, you do me much honor, but upon my word I have no money.”
“Money, sir!” said one of the blues to him, “young persons of your appearance and merit never pay anything; why, are not you five feet five inches high?”
“Yes, gentleman, that is indeed my size,” replied he, with a low bow.
“Come then, sir, sit down along with us; we will not only pay your reckoning, but will never suffer such a clever young fellow as you to want money. Men were born to assist one another.”
“You are perfectly right, gentleman,” said Candide, “this is precisely the doctrine of Master Pangloss; and I am convinced that everything is for the best.”
His generous companions next entreated him to accept of two crowns, which he readily complied with, at the same time offering them his note for the payment, which they refused, and sat down to table.”
“Have you not a great affection for—”
“Oh yes! I have a great affection for the lovely Cunégonde.”
“Maybe so,” replied one of the blues, “but that is not the question! We were going to ask you whether you have a great affection for the King of the Bulgarians.”
“For the King of the Bulgarians?” said Candide, “Oh, Lord! not at all, why I never saw him in my life.”
“Is it possible? Oh, he is a most charming king! Come, we must drink his death.”
“With all my heart, gentleman,” said Candide, and off he tossed his glass.
“Bravo!” cried the blues; “you are now the support, the defender, the hero of the Bulgarians; your fortune is made; you are in high road to glory.”
So saying, they handcuffed him, and carried him away to the regiment. There he was made to wheel about to the right, to the left, to draw his rammer, to return his rammer, to present, to fire, to march, and they gave him thirty blows with a cane; the next day he performed his exercise a little better, and they gave him but twenty; the day following he came off with ten, and was looked upon as a young fellow of surprising genius by all his comrades.
Candide was struck with amazement, and could not for the soul of him conceive how he came to be a hero. One fine spring, he took it into his head to take a walk, and he marched straight forward, conceiving it to be a privilege of the human species, as well as of the brute creation, to make use of their legs how and when they pleased. He had not gone above two leagues when he was overtaken by four other heroes, six feet high, who bound him neck and heels, and carried him to a dungeon. A court-martial sat upon him, and he was asked which he liked better, to run the gauntlet six and thirty times through the whole regiment, or to have his brains blown out with a dozen musket-balls? In vain did he remonstrate to them that the human will is free, and that he chose neither; they obliged him to make a choice, and he determined , in virtue of that divine gift will, to run the gauntlet six and thirty times.
He had gone through this discipline twice, and the regiment being composed of 2,000 men, they composed for him exactly 4,000 strokes, which laid bare all his muscles and nerves from the nape of his neck to his stem. As they were preparing to make him set out the third time our young hero, unable to support it any longer, begged as a favor that they would be so obliging as to shoot him through the head; his request being granted, a bandage was tied over his eyes, and he was made to kneel down.
At that very instant, His Bulgarian Majesty happening to pass by made a stop, and inquired into the delinquent’s crime, and being a prince of great penetration, he found, from what he heard of Candide, that he was a young metaphysician, entirely ignorant of the physical world; and therefore, out of his great clemency, he condescended to pardon him, for which his name will be celebrated in every newspaper in every age. A skillful surgeon made a cure of the flagellated Candide in three weeks by means of emollient unguents prescribed by Dioscorides. His sores were now scabbed over and he was able to march, when the King of the Bulgarians gave battle to the King of the Abares.
章节二 老实人在保加利亚的遭遇
老实人被赶出人间天堂之后, 四处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有时,他含着泪水仰望天空;有时,他忧郁地望着那座华丽的城堡,那里住着最漂亮的年轻男爵夫人。他伤心欲绝,没吃晚餐就睡在了一条路沟里。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落下,等他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肢体几乎没有了知觉。但是,他还是挣扎着爬到了另一个镇。身无分文的他又饥又渴,疲倦不堪。他在一家小酒店的门口挣扎着站起来。没过多久,两个身穿蓝色衣服的人就死死地盯着他。
“瞧,”其中的一位对另一位说,“这小伙子体格健壮,身材也不错。”说完他们向老实人走去,并极有礼貌地邀请他一起共进早餐。
“先生,”老实人以特有的谦逊说道,“本人不胜荣幸,但身无分文。”
“钱,先生!”其中的一位对他说,“拥有您这般人品外貌的人是无需破费的。我想您有五英尺五英寸高吧?”
“是的,先生,这正是我的身高”,老实人说着,鞠了一个躬。
“那么,来吧,先生,坐下来与我们共进早餐吧。我们不但会为你支付餐费,也永远不会让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的年轻人缺钱花。人生来就是要互相帮助。”
“您说得对极了”,老实人说,“这正是庞格罗斯先生一直教导的。我现在相信‘凡事都是为了最美好的而存在’这个真理了。”
接着,他慷慨的同伴请求他收下两克朗。对此,老实人乐于照做,他想写欠条,但他们拒绝了,并坐下吃饭。
“您难道不喜欢——?”其中一位问道。
“哦,是,我非常喜欢可爱的古内宫小姐。”
“也许吧,”一位身穿蓝衣服的人回答道,“但我不是这意思!我们是想问你是否喜欢保加利亚国王?”
“保加利亚国王?哦,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国王!来,让我们为他的健康干一杯。”
“好啊”,穿制服的两位叫道,“从现在起,您就是保加利亚人的支持者、卫士和英雄了。您走运了,您正踏上通往光荣的大道。”
说着,他们就给他戴上手铐,把他带到兵营。在那里,他们让他学习怎样向右转、向左转、扳枪栓、回枪栓、瞄准、射击、前进,并给了他三十大棍。第二天他训练有进步,只挨了二十棍。第三天,只挨了十棍,同伴们都把他视为年轻的天才。
老实人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当上英雄的。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他想出去走走,于是就一直昂首向前,因为他觉得随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双脚是动物和人的特权。可是还没有走出二里的路,他就被另外四位六尺高的英雄扳倒在地上,绑了手脚送到地牢里去。在军事法庭上,法官问老实人,是愿意接受全军人马夹道鞭打他三十六回,还是愿意让自己的脑袋吃上十二颗子弹。老实人向他们提出抗议,他说人的意志是自由的,所以他选择两样都不要。但是毫无用处。他们逼他做出抉择,于是他决定行使所谓自由意志的神圣权利,选择接受夹道鞭打三十六回。
老实人挨了两圈打,算起来全军上下共两千将士,也就是说他已被鞭打了四千下。这四千下让他从头到脚的肌肉和神经都皮开肉绽。当全军人马准备第三回合鞭打的时候,外貌年轻的英雄再也撑不住了,他请求法官开恩,给他一枪好了。他的要求得到了许可,他们用绷带蒙住他的双眼,让他跪下,准备行刑。
正在这个时候,保加利亚王子刚好路过,他向法官询问了这个犯人的罪行。王子拥有敏锐的洞察力,从老实人的叙述中发现他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玄学家,于是出于仁慈赦免了老实人。王子的这一宽厚行为一定会获得世世代代所有报纸的赞扬。之后,一位技术高明的医生用古代狄奥斯哥里得斯开出的药膏,仅三个星期就治好了老实人的伤。现在,他的伤口已经结痂,能够参加保加利亚国王发动的对阿巴利亚的战争了。
Chapter 3 How Candide Escaped from the Bulgarians and What Befell Him Afterward
Never was anything so gallant, so well accounted, so brilliant, and so finely disposed as the two armies. The trumpets, fifes, oboes, drums, and cannon made such harmony as never was heard in Hell itself. The entertainment began by a discharge of cannon, which, in the twinkling of an eye, laid flat about 6,000 men on each side. The musket bullets swept away, out of the best of all possible worlds, nine or ten thousand scoundrels that were cluttering its surface. The bayonet was next the sufficient reason of the deaths of several thousands. The sum of casualties might amount to thirty thousand souls. Candide trembled like a philosopher, and concealed himself as well as he could during this heroic butchery.
At length, while the two kings were causing Te Deums to be sung in their camps, Candide took a resolution to go and reason somewhere else upon causes and effects. After passing over heaps of dead or dying man, the first place he came to was a neighboring village, in the Abarian territories, which had been burned to the ground by the Bulgarians, agreeably to the laws of war. Here lay a number of old men covered with wounds, who beheld their wives dying with their throats cut and hugging their children to their breasts, all stained with blood. There several virgins, whose bodies had been ripped open after they had satisfied the natural necessities of the Bulgarian heroes, breathed their last; while others, half-burned in the flames, begged to be dispatched out of the world. The ground about them was covered with the brains, arms, and legs of the dead.
Candide made all the haste he could to another village, which belonged to the Bulgarians, and there he found the heroic Abares had enacted the same tragedy. Through continuing to walk over twitching limbs or through ruined buildings, at length he got beyond the theater of war, with a little food in his backpack and Cunégonde’s image in his heart. When he arrived in Holland his food ran out, but having heard that the inhabitants of that country were all rich and Christians, he was sure he would be treated by them as he had been at the Baron’s castle before he had been driven thence through the power of Cunégonde’s bright eyes.
He asked charity of several grave-looking people, who one and all answered him that if he continued to follow his trade they would have sent him to the house of correction, where he should be taught to get his bread. He next addressed himself to a person who had just come from haranguing a numerous assembly for a whole hour on the subject of charity. The orator, squinting at him under his broad-brimmed hat, asked him sternly, what brought him here and whether he was for the good old cause.
“Sir,” said Candide, in a submissive manner, “I conceive there can be no effect without a cause; everything is necessarily concatenated and arranged for the best. It was necessary that I should be banished from the presence of Cunégonde; that I should afterwards run the gauntlet; and it is necessary I should beg my bread, till I am able to get it. All this could not have been otherwise.”
“Tell me, friend,” said the orator, “do you hold the Pope to be Antichrist?”
“Truly, I never thought about it,” said Candide, “but whether he is or not, I am in want of something to eat.”
“You deserve neither food nor drink,” replied the orator, “pervert, monster! Hence! Avoid my sight, never come near me again while you live.”
The orator’s wife happened to put her had out of the window at that instant, and seeing a man who doubted whether the Pope was a Antichrist, she discharged upon his head a full passport of golden liquid. Good heavens, to what excess does religious zeal transport womankind!
A man who had never been christened, an honest Anabaptist named Jacques, was witness to the cruel and ignominious treatment showed to one of his brethren, to a rational featherless biped. Moved with pity he carried him to his house, caused him to be cleaned, gave him meat and drink, and made him a present of two florins, at the same time proposing to instruct him in his own trade of weaving Persian silks, which are fabricated in Holland.
Candide, faced with so much goodness, threw himself at his feet, crying, “Now I am convinced that my Master Pangloss told me truth when he said that everything was for the best in this world; for I am infinitely more affected with your extraordinary generosity than with the inhumanity of that gentleman in the black cloak and his wife.”
第三章 老实人逃离保加利亚及随后的遭遇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那支军队像这两支一样英勇无比,装备精良,部署有力。双方的喇叭、横笛、双簧管、军鼓和加农大炮合奏出的和谐之音,就是在地狱里也从来没听过。娱乐表演一开始,先是加农大炮一眨眼工夫就把双方的士兵各约六千人轰得四脚朝天。接着是滑膛枪开始出色地扫射,很快就有九千到一万的士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了。接下来刺刀有充足的理由致数千人死亡。伤亡总数大约达三万。老实人像一位哲学家似的颤抖着,在这个英勇的屠宰场内尽可能把自己藏了起来。
最后,当两国军队高唱战歌时,老实人决定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推理他的因果关系。越过一堆堆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人们后,老实人到的的一个地方是阿巴利亚境内邻近的一个村子。这里已被保加利亚人烧成灰烬,确实符合战争的原则。这儿躺着许多受伤的老人,他们眼睁睁得看着他们的妻子被割破喉咙死去,怀里还紧紧抱着小孩子,浑身是血。一些少女们在满足了保加利亚人的自然需求后,被剖开身体,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其他的人,则被烧得半死不活,哀求别人帮助迅速了结自己。地上到处都是脑浆和断臂残肢。
老实人飞奔着逃向保加利亚人管辖的另一个村子。和保加利亚英雄们表演的一样,阿巴利亚的英雄们在这里也表演了一出同样的悲剧。继续踩着还在抽搐的脚和毁坏的建筑物,老实人背包里装着一点干粮,带着对古内宫小姐的思念离开了这个战争的剧场。当他到达荷兰时,他的干粮吃完了。不过他听说这个国家的居民人人富有,人人是基督徒,所以他深信,在这里他会得到和在城堡里一样的待遇,当然指的是在他因为古内宫小姐火热的眼神而被驱逐出城堡之前的。
老实人向几位看上去神情严肃的人请求施舍,但得到的回答是:他如果继续这么做,就会被送到改造所。在那里,他将学到如何挣面包。接着他向刚刚就慈善的主题在一群人面前进行了一个小时高谈阔论的一位演说家求助。这位演说家的眼睛在宽边的帽子底下斜视着他,板着面孔问是什么原因让他来到这里,他是否为那纯正而古老的事业而来的。
“先生!”老实人谦恭地说,“我认为蔓没有因就没有果,任何事物都是因为最美好的原因而联系在一起的。我被驱赶出城堡离开古内宫小姐,挨夹道鞭打,向人乞讨面包,所有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告诉我,朋友!”演说家说,“你认为教皇是反基督的吗?”
“老实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老实人说,“但不管教皇是不是反基督,我现在缺东西吃。”
“你不配吃喝,”演说家回答道,“堕落之徒!恶魔!滚开,从此以后,你这一辈子永远也不要靠近我。”
这时,演说家的妻子刚好从窗户里探出头,听到有人在怀疑教皇是否是反基督徒,于是她就把一盆金黄色的液体倒在了老实人的头上。天啊,女人对宗教的狂热竟然到了这份上了!
一位从未受过洗礼的诚实的再洗礼派教徒雅克目睹了自己的同胞,没长羽毛但有理性的两脚动物竟然受到如此残忍可耻的对待,出于同情,把老实人带回了家,让他清洗干净,给他肉吃,给他酒喝,还给他两个金币,主动提出要把自己编织波斯丝绸的技术教给他。当然了,所谓波斯丝绸其实是荷兰造的。
老实人面对如此的善举十分感动,他双膝着地哭着说:“我现在完全相信庞格罗斯先生所说的‘凡事存在都有其最完美的原因’这一真理了。您非凡的慷慨与那位穿黑斗篷的先生及太太的不人道相比更让我感动不已。”
Chapter 4 How Candide Found His Old Master Pangloss Again and What Happened to Him
The next day, as Candide was walking out, he met a beggar all covered with scabs, his eyes sunk in his head, the end of his nose eaten off, his mouth drawn on one side, his teeth as black as a cloak, snuffling and coughing most violently, and every time he attempted to spit out dropped a tooth.
Candide, divided between compassion and horror, but giving way to the former, bestowed on this shocking figure the two florins which the honest Anabaptist Jacques, had just before given to him. The specter looked at him very earnestly, shed tears and threw his arms about his neck. Candide started back aghast.
“Alas!” said the one wretch to the other, ‘don’t you know Pangloss?”
“What do I hear? Is it you, my dear master! You I behold in this piteous plight? What dreadful misfortune has befallen you? What has made you leave the most magnificent and Nature’s masterpiece?”
“I am dying” said Pangloss, upon which Candide instantly led him to the Anabaptist’s stable, and procured him something to eat. As soon as Pangloss tasted a morsel, Condide began to pepeat his inquiries concerning Cunégonde.
“Dead,” replied the other.
“Dead!” cried Candide, and immediately fainted; his friend restored him by the help of a little bad vinegar, which he found by chance in the stable.

路易十四时代-伏尔泰

路易十四时代

路易十四时代
伏尔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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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译本序言

1715年,本书的中心人物路易十四去世。他留下一个经济崩溃、民穷财
尽的法国。继位者路易十五无论在智慧、才干和魄力上都大为逊色。旧制度
的弊端已充分显露,宫廷生活糜烂不堪,国王不擅治政,大臣们勾心斗角,
各自为政。专制统治却变本加厉,密札捕人、严刑拷打、草菅人命之事屡屡
发生。在文化上也是如此,出版物动辄被查禁,大部分政治和哲学著作不是
无法出版,就是被焚被抄。
本书就是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酝酿的,那时正是1732年,伏尔泰已是三
十七岁,处于成熟之年。可是,在人生的征途上,他已经遭受一系列厄运:
因写讽刺诗,1716年被逐出巴黎,次年再次被捕,投入臭名昭著的巴士底狱。
1719年,又因诗文之祸被放逐,软禁于絮利。1725年,因与一贵族口角,重
被囚于巴士底狱。1726年被押解到加莱,流放到对岸的英国,两年后才获准
返回。
伏尔泰在本书的漫长写作期间,因逃避政府通缉,1734年逃往西雷,1737
年逃往布鲁塞尔。到1751年本书脱稿时为止,著者在二十年间被放逐五次,
被囚禁二次。虽然遭到多次如此残酷的打击,伏尔泰仍不屈不挠、始终不渝
地从事研究和写作,成果是丰富的。
让我们回顾一下著者五十七岁以前的文学生涯。在流亡英国期间,他接
触到迄今为止的先进哲学思想,会见了文史哲和科学方面的名流,考察了英
国的社会制度,向法国公众介绍了牛顿和贝克莱。
随后,他又拿起犀利的战斗史笔,讽刺了一位穷兵黩武、愚蠢自大的北
欧国王,这就是他的三部著名史书之一的《查理十二史》。1744—1750年,
伏尔泰同进步的哲学家狄德罗、达朗贝一起,为新时代的号角 《百科全书》
的出版,作出重大贡献,这也就是为启蒙思想运动做了极有意义的前驱性工
作。
至于他的史诗 (如《亨利亚特》)、悲剧(如《凯撒之死》、《穆罕默
德》)、小说 (如《查第格》、《如此世界》),在本书完成以前都已出版,
并且受到广大读者欢迎。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伏尔泰虽然已是遐迩闻名,
但却免不了司法机关的残酷迫害。如前所述,在他酝酿、执笔和完成本书以
前,他早已饱尝人间的辛酸悲苦。面对着如虎的苛政和糜烂的社会,他的心
情是抑郁、暴躁和痛苦的。据阿尔弗雷·雷贝留的见解,对当时现实的严重
不满使伏尔泰更加怀念路易十四的光辉业迹,使他以对前朝的讴歌来讽喻当
前的政局和社会状况,这是不无道理的。
如本书导论所示,著者撰写本书的目的不在于写路易十四个人,而在于
写他那个时代,以及那个时代人类的精神文化所取得的进步。在伏尔泰心目
中,路易十四时代并不意味着路易十四的一生,而是略早和略晚于这个人的
寿命。因此,以路易十四命名那个时代决不意味着伏尔泰全盘肯定这个时代
和这位君主的一切。伏尔泰在1731年8月24日给奥利维的信中明确说过:
“营、连的战斗、战败、城池的得失,历来的历史都是如此。路易十四时代
在战争和政治方面,丝毫不优于其他史书,甚至远不如联盟和查理五世时代
有趣。删掉艺术和人类精神的成果,就找不出足以引起后人注目的杰出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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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在另一处,他又说,书中的重点是“值得一切时代注意,能描绘人类
的才智和风俗,足以起教导作用,引人热爱道德、学术和祖国的事情。”
所以,着重描绘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和文化技艺的日臻完美,是本
书的宗旨,或者说,写作的动机。

伏尔泰出身于一个公证人家庭。父亲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与上流社会人
士有广泛的来往。他从小就从父辈的朋友口中听说到前朝许多辉煌事物,耳
染目濡,印象很深。二十岁那年,他结识了圣昂热侯爵。他常常到枫丹白露
后者的邸宅中去听讲路易十四朝的典故。
佥信本书酝酿于1732年。此后,伏尔泰陆续出版了很多文学、哲学著作,
有过撰述《查理十二史》的经验,这样,既有生花妙笔,又有敏于思维的头
脑和勤奋的天才,由他来执笔叙述路易十四时代史显然是再理想不过了。
著者开始写作时离路易十四的死期不远,文字和口头材料易于寻求,这
是伏尔泰所处的年代上的优越条件。他孜孜不倦地搜集材料。勤勉和一丝不
苟始终贯穿这个漫长的过程,甚至在定稿以后也是如此。从准备伊始,他就
阅读当若侯爵的著名回忆录手稿四十卷,即后来出版的《路易十四朝廷日记》
(1681—1715)。当若是路易十四的宠信,下棋结交的好友,任副官,国王
外出必偕同,曾数次衔命出使外国。此回忆录翔实可靠,圣西门写回忆录时
也曾参考过。
1745—47年,伏尔泰任王家史官,因与军机大臣达让松相友善,得以在
军机部和外交部不间断研究各种文件档案,达六个月之久。后来他又研究了
罗浮宫所藏国王给大使的训令和他们发回的外交报告。1700年,国王为教育
王孙勃艮第公爵而编写的回忆录、路易十四的书简,伏尔泰由于担任宫内侍
从而得以看过。维拉尔和托尔西元帅的回忆录,他都查阅过。对于 《曼特农
夫人回忆录》,他更是细心地研究过,多次指出文中附会和虚构之处。
他还很重视见证人和目击者的口述。他从前朝遗臣和显贵的口中获知很
多重要史料。曾经辅弼过路易十五的枢机主教弗勒里曾请他到伊西去谈话,
特意给他讲述前朝遗事。此外,他还同从国外归来的使节、贵妇、巴士底狱
医生、国王的宠臣、卢瓦的家奴那里得到很多有用材料。
伏尔泰曾到荷兰、英国和法国游历,沿途对名胜古迹和湖光山色都不大
留心,却喜欢到人群之中找人交谈。这一点很象马丁·路德为翻译《圣经》
而广泛熟悉市井之言。不过,伏尔泰更注意社会风俗和人们的思想动态,自
然也忘不了为他的史书搜集材料。他在里尔搜集参加过1709年和约谈判的荷
兰代表回忆的材料。在海牙,他同熟悉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英国大使斯泰
尔斯过从甚密。在英国,他会见了各界有识之士。此外,他还求助于其他有
关人士,其如黎世留公爵元帅、普鲁士王太子等。
要取得他所需的史料,他就得克服种种障碍,对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方
法和手腕,或甘言劝诱者,或晓以大义者,总之,礼貌和语言都要周到而有
分寸。
由于有这种亲身经历,他下笔时就写得真切,令人信服。有时他在书中
就以第一人称出现,现身说法,写一些亲身耳闻目睹的事情。这使人们不禁
联想到罗曼·罗兰的《欣悦的灵魂》。罗曼·罗兰自己就出现在小说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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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见证,把情节写得活灵活现。这种笔法有独到之处,值得注意。
不仅如此,全书出版后,他仍继续搜集史料,不断进行修改和补充。1752
年初,发现久已搜求的路易十四亲笔所写的回忆录在诺阿耶元帅手中,本书
的第二版因此推迟。这个回忆录有助于领会和把握路易十四的为人和性格。
1756年版增添了疯神父圣皮埃尔的手稿材料,圣皮埃尔尖锐地批评了路
易十四的处事和施政。为了补充西班牙战争,伏尔泰又研究了瓦伦西亚主教
达尼尔·达·柯苏阿尔的回忆录,等等。本书的修订持续达十年之久。
对于时人的意见,伏尔泰也是虚心听取的,不客气的批评他也耐心倾听。

本书既是路易十四的传记,又是一个时代的写照。著者在许多地方都很
强调写整个时代的重要性,但由于他对路易十四怀有好感,衷心敬慕,在人
物的评价上有很大的偏颇。路易十四成了唯一的英雄,其他人物全都黯然失
色。伏尔泰夸大了国王的德政、智慧和作用,而忽略了开明君主也有反动残
暴的一面。溢美之词近于恭维,过分的颂扬使说服力减弱。著者未能摆脱他
的先入为主之见。对于路易十四在征战中的成败得失也有所论述,但不是本
书的重点。
描写有史以来这一开明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人们在精神文化方面的进
步是本书有别于前人之处。但是,把文化的昌盛归功于君主个人的提倡和保
护,是不妥当的。人才荟萃,文物鼎盛,岂是君主独力所能创造?路易十四
显然不会有法术把他们从历史中呼唤出来。在伏尔泰以后,这样的认识屡见
不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书的作者雅各布·布克哈特就是如
此。可见,这种错误认识带有时代的性质。
伏尔泰对于他所写的时代的评价也有言过其实之处。“这些杰出的作家
的美好时代过去以后,很少再出现伟大的天才。将近路易十四逝世时,大自
然似乎休闲了。”“这一时代今后很难超过。如果它在某些方面被超过,它
仍然是它行将产生的那些更加幸运的时代的榜样。”我们已经看到,历史事
实否定了这种看法。十七世纪在法国人心目中是一个伟大的世纪,但是,十
八世纪却无可比拟地更加伟大。在法国大革命前夕,启蒙运动思潮蓬蓬勃勃,
势不可挡。文史哲方面,群星灿烂,不可胜数。仅举其中荦荦大者,以见一
斑:贝尔、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博马舍……以致法国竟然成
为当时欧洲的文化中心。
本书的主要缺点已如上述。至于史料的审核、取舍、失真、遗漏等方面
仍然存在不足之处,但也是在所难免的。正如本序言第二节所陈述的,伏尔
泰的治史态度是严肃认真的,这是事情的主要方面。

1740年,伏尔泰在给哈维勋爵的信中说:“有些历史仅仅叙述一个国王
的遭遇,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存在,其他一切仅仅由于他才得以存在。我讨厌
这样的历史;一句话,我写历史更多地是写一个伟大的时代,而不是一个伟
大的国王。那不应当简单地仅仅是他在位的年代记,相反,应当成为最能为
人类增光的那个时代的人类智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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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泰又曾解释他以路易十四命名这个时代的原委,因为路易十四赞助
文艺,同时在位很长(在别的国家已经更换了三代君主),而在这个时期人
类精神取得了极大的进步。这样明确的历史观,无疑比他的前人有极大的不
同。他的主观愿望在实践中仍未能贯彻得很好。相反地,他却把这个中心人
物刻划得很生动,很形象。凡读过本书的人都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路易十
四英明伟大、仪表威严、慷慨大度、谦逊有礼……
在伏尔泰以前,史学家多半效法希腊和罗马的楷模,以纪传体为主。传
统的写法以政治和军事为主,兼论当时的帝王将相,伏尔泰却一反以前的写
法,把人物放在广阔的时代范围内来评述。在本书里,除了政治、军事以外,
财政、贸易、宗教、哲学、文艺、科学都说到了。伏尔泰第一次把人类精神
的进步摆到应有的地位上。因此,本书是阐述人类文明的最初尝试,开世界
文化史的先河。
以年鉴学派为代表的现代法国新史学派则把历史放在迄今从未有过那样
广阔的范围内去考察。它不仅跨学科,而且把现代科学(如地理学、社会学、
计量经济学等)的方法广泛地应用到历史研究之中。他们提倡写“全面的历
史”,反对孤立地研究历史事件。政治和帝王的作用退居微不足道的地位。
该派大师吕西安·费弗尔的《拉伯雷》着重描写的也是拉伯雷那个时代的精
神面貌,当然手法、范围和内容已大为变异。就其根源来说,也是受了伏尔
泰历史思想的影响。我们甚至可以说法国新史学派的远祖可以追溯到伏尔
泰。
本书对于启蒙思想运动的贡献也是不可忽视的。著者主张尊重事实,尊
重良心”,否认冥冥中有神意在指导历史的运行。他不厌其详地叙述并坚定
地相信人类文明的进步,理性必然战胜迷信和谬误。他反对宗教狂热、宗教
迫害和教派纷争。在最后四章中,他指出无谓的神学争论是对人类理性的侮
辱。他的反宗教思想还应当同他的其他哲学论著联系起来认识,才是完整的。
由于出身、教育和社会条件使然,他的反宗教思想仍然是有局限的。但是,
作为启蒙运动先驱者,他这一历史著作将永放光芒。
几乎每一本法国文学史都提到本书。它的文学价值也是很明显的。法国
历史学家米什莱和朗松都欣赏《路易十四时代》。“每一章都是一篇明晰畅
达和才思充溢的杰作。他[伏尔泰]把许多材料缩写成短小精悍的故事,引
人入胜。”
综上所述,读者不难发现,把伏尔泰这本历史名著介绍到我国来是有益
的。二百多年以来,各国论述路易十四及其时代的书已经多得很。伏尔泰这
本书当然不是唯一可读的,但却是主要的和必不可少的。
李 澍 泖
1981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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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导言
本书拟叙述的,不仅是路易十四的一生,作者提出一个更加宏伟的目标。
作者企图进行尝试,不为后代叙述某个个人的行动功业,而向他们描绘有史
以来最开明的时代的人们的精神面貌。
每个时代都产生过英雄和政治家;每个民族都经历过剧烈的变革。对只
愿记忆事实的人说来,所有历史都彼此相似,大体相同。但是勤于思考和善
于鉴别的人(这更加罕有)却认为世界历史上只有四个时代值得重视。这四
个兴盛昌隆的时代是文化技艺臻于完美的时代;是作为人类精神的崇高伟大
的划时代而成为后世典范的时代。

这四个真正享有盛誉的时代中的第一个是菲利浦和亚历山大的时代 ,或

者说是伯里克利、德谟斯提尼 、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阿佩尔、菲迪阿斯和

普拉克西泰尔这类人物的时代。但是这种荣誉只局限于希腊的疆域之内。世
界当时已为人所知的其他地区还处于野蛮状态。第二个是凯撒和奥古斯都①
的时代。这个时代还以卢克莱修、西塞罗、李维、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

瓦龙和维特吕弗等人的名字著称。

第三个是紧接穆罕默德二世 攻占君士坦丁堡之后的时代。读者还会记
得,当时意大利一个普通公民的家族完成了本应由欧洲各国国王进行的事

业。美第奇家族把被土耳其人驱逐出希腊的学者召请到佛罗伦萨。这是意大
利光辉灿烂的时代。艺术已经在该国获得新的生命。意大利人给予艺术以德
行的称誉,正如早期的希腊人把艺术尊誉为智慧一样。当时一切都趋于完美。
文化技艺一如既往,由希腊移植到意大利,种在适宜的土地上。它在这
块沃壤里,顷刻之间变得果实累累。法国、英国、德国和西班牙也想收获这
些果实。然而,它们在这些国家,或则根本不发芽成长,或则很快就蜕化变
种。

弗朗索瓦一世奖励过一些学者。但是,这些学者仅仅是学者而已。这位
① 菲利浦为马其顿国王,公元前359—336 年在位。亚历山大为菲利浦之子,公元前336—323 年在位。—
—译者
② 伯里克利 (约公元前495—429 ),雅典杰出的政治家。德谟斯提尼(公元前384—322 ),雅典政治家、
演说家。——译者
③ 亚里士多德 (公元前384—322 ),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公元前428—347 ),希腊哲学家。阿佩尔为公
元前三世纪的希腊画家。菲迪阿斯为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雕刻家。普拉克西泰尔为公元前四世纪的雅典雕
刻家。——译者
① 凯撒 (公元前101—44),罗马政治家,前三雄之一。奥古斯都(公元前63— 公元14),即屋大维、罗
马帝国元首。——译者
② 卢克莱修 (约公元前94—55 ),罗马诗人。著有《物性论》。西塞罗(公元前106—43),罗马演说家、
政治家。李维 (公元前59— 公元17),罗马历史家。维吉尔(公元前70—19 ),罗马诗人。贺拉斯(公
元前65—8),罗马诗人。奥维德(公元前43— 公元17),罗马诗人。瓦龙(公元前65—8),罗马农学
家。维特吕弗为公元前一世纪罗马建筑家。——译者
③ 穆罕默德二世、土耳其素丹,1451—1481 年在位。他于1453 年攻陷君士坦丁 堡,灭东罗马帝国。——
译者
④ 美第奇家族为佛罗伦萨的统治家族。——译者
⑤ 弗朗索瓦一世,法国国王,1515—1547 年在位。——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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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有过一批建筑师,但却没有象米开朗琪罗或帕拉迪奥 那样的艺术巨匠。
他想创立各种绘画流派,但未成功。他召请的意大利画家没有培养出一个法
国弟子。一些讽刺短诗和内容猥亵的故事构成我国当时的全部诗歌。拉伯雷①

的散文是亨利二世时代我们唯一风靡一时的作品。
总而言之,除了当时尚未臻于完美的音乐,以及到处无人知晓、最后始

由伽利略使之为世人所知的实验科学之外,无不具备的只有意大利人。
第四个时代被人称为路易十四时代。可能这是四个时代中最接近尽善尽
美之境的时代。其他三个时代的发现使这个时代得以充实丰富,因此它在某
些方面的成就比其他三个时代的总和还多。说实话,在这个时代,也并非所
有文化技艺都比在美第奇家族,在奥古斯都和在亚历山大统治之下更有发
展。但是,总的说来,人类的理性这时已臻成熟。健全的哲学在这个时代才

为人所知。这种说法是千真万确的:从黎世留红衣主教统治的后期起,一直
到路易十四去世后的几年止,在这段时期内,我国的文化技艺、智能、风尚,
正如我国的政体一样,都经历了一次普遍的变革,这变革应该成为我们祖国
真正光荣的永恒标志。这种有益的影响甚至还不局限于法国的范围之内。它
扩展到英国,激起这个才智横溢、大胆无畏的国家当时正需要的竞争热情。
它把高雅的趣味传入德国;把科学传入俄国。它甚至使萎靡不振的意大利重
新活跃起来。欧洲的文明礼貌和社交精神的产生都应归功于路易十四的宫
廷。
不应该认为这四个时代已经灾难消除,罪恶绝迹。热爱和平的公民培植
的各种技艺臻于完美,并不能阻止王公贵族野心勃勃,平民百姓兴风作浪,
教士僧侣骚动叛乱,欺诈作伪。所有时代因人心邪恶而彼此相似。但是在所
有时代中,因拥有才能卓越的伟人而超凡出众的,我只知道这四个时代。
这个被我称为路易十四的时代大约始于法兰西科学院的创建时期,在这
个时代之前,意大利把所有位于阿尔卑斯山背后的民族统称为野蛮人。必须
承认,法国人在某种程度上受这一辱骂,倒也该当。他们的祖先把摩尔人①

具有浪漫色彩的殷勤风流和哥特人 的粗野土俗合为一体。他们似乎没有任何
令人喜欢的技艺可言。这证明有用的技艺受到他们忽视,因为当生活必需品
已趋完善的时候,人们很快就会找到美好和令人喜爱的事物。无怪乎,在一
个虽然濒大西洋和地中海都有港口,但却无船队;虽然酷爱豪华奢侈,但却
只有极少简陋的制作工场的国家里,绘画、雕刻、诗歌、雄辩术、哲学等几
乎都闻所未闻。
犹太人、热那亚人、威尼斯人、葡萄牙人、佛兰德尔人、荷兰人和英国
人都先后与对贸易原则毫无所知的法国进行过贸易。路易十三登位时,法国
连一艘大船也没有。巴黎居民不到四十万。城内宏伟壮丽的建筑不到四座。
⑥ 米开朗琪罗 (1475—1564),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刻家。帕拉迪奥(1518—1580),意大利著名建筑家。
——译者
① 拉伯雷 (1495—1553),法国人文主义作家。——译者
② 亨利二世,法国国王,1547—1559 年在位。——译者
③ 伽利略 (1564—1642),意大利杰出的天文学家,物理学家。——译者
④ 黎世留 (1585—1642),法国政治家,1624—1642 年任法国首相。——译者
① 摩尔人即中世纪侵入西班牙的阿拉伯人。——译者
② 哥特人为罗马帝国末期侵入西欧的日耳曼人的一支。——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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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其他城市与现在卢瓦尔河彼岸的市镇相似。整个贵族阶级与世隔绝,
蛰居于乡下有护城河围绕的城堡中,残酷压榨种地人。通衢大道几乎无法通
行。城市没有警政。国库空空如也。政府在国外几乎毫无信誉可言。

毋庸讳言,自从查理曼家族没落衰败以来,法国已经或多或少在这种虚
弱状态中萎靡不振,因为它从来没有过良好的政府。
一个国家要强大,必须使人民享有建立在法律基础之上的自由,或者使

最高权力巩固强化,无人非议。在法国,直到将近菲利浦·奥古斯特统治时

期,人民还始终是奴隶。直到路易十一即位,庄园主还专制横暴。国王始终
忙于维护自己对于诸侯封臣的权威,既无暇考虑臣民的幸福,也无力使之幸
福。
路易十一曾经积极致力于巩固王权,但却没有为国家的幸福和光荣作过
丝毫努力。弗朗索瓦一世促使贸易、航海、文学以及各种技艺诞生。但他却
极为不幸,以致无法使之在法国扎根。而且这一切也随着他去世而消亡。伟

人亨利 正要把法国因三十年的纷争不和而重新陷入于其中的那种灾难和野
蛮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之时,却在首都,在他正开始为其造福的百姓中间被人
④ ⑤
暗杀。黎世留红衣主教忙于贬抑奥地利家族 、加尔文教派以及豪强权贵的
气焰,因此丝毫没有在相当和平安定的环境中行使权力来改革国政。但是,
他至少开创了这一难能可贵的事业。
这样,法国人的才华在九百年间几乎一直处于举国分裂、内战频仍的环
境中,萎缩在某个哥特式的政府的统治之下,既无法律典章可遵,也无固定
习俗可循。每隔两世纪改变一次始终粗俗不雅的语言。贵族毫无纪律可言,
只知征战杀伐、游手好闲。教士道德败坏、愚昧无知。百姓不知勤劳发奋,
陷入贫困之中。
其他民族的伟大发现和令人赞美的发明,法国人都没有参与。印刷术、
火药、玻璃、望远镜、比例规尺、气动机械以及宇宙的真实体系都与法国人
无关。正当葡萄牙人在已为人所知的世界的东方和西方发现并征服新世界的
时候,法国人还经常在比武场上耍枪弄剑。在弗朗素瓦一世的几个臣民发现
① ②
加拿大未经开拓的地区之前,卡尔五世 已在欧洲大肆挥霍从墨西哥运来的
金银财宝。然而,甚至从法国人在十六世纪初获得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成就中
也可看出,当他们得到正确领导时会有何等作为。
本书拟描述法国人在路易十四统治下的情况。
读者不应指望能在本书中,比在对先前几个世纪的描绘中找到更多关于
战争的、关于攻城略地的大量繁琐细节。这些城池被交战双方军队反覆争夺,
又根据条约时而割让,时而归还。千百个对当代人说来饶有兴味的情节,在
后世人眼里都烟消云散、消失净尽。其结果是只让人看到决定各个帝国命运
③ 查理曼家族,指以查理大帝 (768—814 )的统治为标志的加洛林王朝。——译者
① 菲利浦·奥古斯特,法国国王,1180—1223 年在位。——译者
② 路易十一,法国国王,1461—1483 年在位。 — — 译者
③ 亨利四世,法国国王,1589—1610 年在位,1610 年被宗教狂徒拉瓦雅克刺死于巴黎。——译者
④ 奥地利家族,指哈布斯堡家族。——译者
⑤ 加尔文教派,即法国人让·加尔文 (1509—1564)创立的新教。——译者
① 法国人卡尔提埃和罗伯伐尔于1534—1547 年间曾数度远航,企图在加拿大魁北克建立殖民地。——译者
② 卡尔五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国王,1519—1559 年在位。——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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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重大事件。发生过的事并非全都值得一写。在这部历史中,作者将只致力
于叙述值得各个时代注意,能描绘人类天才和风尚,能起教育作用,能劝人
热爱道德,文化技艺和祖国的事件。
路易十四诞生以前法国和欧洲其他各国的情况,大家已经了解。本书将
对路易十四在位时期的重大军、政事件加以叙述。王国的内政对平民大众说
来至为重要,本书将专章论述。路易十四的私生活、他的宫廷和统治的特点
将在本书中占很重要的地位。其余各章,有的将用作记叙这个时代的文化技
艺、科学以及人类在精神方面的进步。本书最后将谈及教会。教会长期以来,
一直与政府相联系。它时而使政府焦虑不安;时而又使之巩固强大。它虽然
为教导人们遵守道德而创设,但却经常参与政治,并陷入人类的激情偏见之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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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路易十四以前的欧洲各国
长期以来,基督教欧洲(俄罗斯除外)可以视为一个与分为若干邦的大
共和国相类似的国家。这些邦之中,有的是君主政体,其余的则是混合政体;
有些奉行贵族政治,另一些则奉行平民政治。尽管如此,它们仍然彼此相互
来往。它们虽然分属若干教派,但是全都具有同一宗教基础;全都具有相同
的、在世界其他地区尚不为人所知的公法和政治原则。正是根据这些原则,
欧洲各国决不使战俘沦为奴隶,它们尊重敌国使节,共同承认某些君主,如
德意志皇帝、各国国王以及其他较小的诸侯的优越地位和若干权利。它们特
别商定,尽可能在彼此之间遵行保持力量均衡的明智政策。即使战争期间,
两军酣战之际,它们也不中断谈判。它们互相在对方派遣使节,或者行事并
不光明正大的密探。这种人能把任何一国宫廷的图谋告知各国宫廷,同时向
全欧发出警报,使软弱的国家免遭较强的国家随时准备发动的入侵。
卡尔五世即位以来,力量对比开始有利于奥地利家族。将近1630年,这
个强大的家族拥有西班牙、葡萄牙等国以及美洲的财富。尼德兰、米兰城邦、
那不勒斯王国、波希米亚、匈牙利和德意志本身(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都
已经变成它的祖传产业。假使这样多国家都集合于这个家族的一个首脑的统
治之下,很可能欧洲最终将遭受它的奴役。
德意志

德意志帝国 是法国最强大的邻邦。它的疆域大于法国。它的钱财则可能
少于法国。但是它壮实耐劳的人民却远比法国为多。德意志民族受人统治。

它的情况好象当年处于卡佩王朝最初几个国王统治之下的法国,其间仅小有
差别。这些国王统领若干大陪臣及大批小陪臣,后者经常违抗王命。现在共
有六十个被称为帝国城市的自由城市、大约同等数量的世俗君主、四十个教

会公侯(或者是修院住持,或者是主教)、九个选侯(他们之中目前已出四

个国王 ),最后还有所有这些诸侯的首领——皇帝,他们共同组成这个庞大
的日耳曼团体。德意志民族沉着冷静的天性使这个集团存留至今。它内部的
井然有序和法国政府过去的紊乱不堪几乎达到同等程度。
帝国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权利、特权和义务。了解极其浩繁而又经常引
起争议的法律十分困难,产生了在德国被称为“公法研究”的这门学问。日
耳曼民族因研究这门学问而颇负盛名。
事实上,德意志皇帝本身并不比威尼斯执政官更有权势。读者知道,德
国被分割为城市和诸侯领地,给那个统治如此多城邦的首脑留下的只不过是
最优越的地位和极大的荣誉而已。他一无领地,二无钱财,因此毫无权力可
言。
① 这里及以下提到的德意志帝国即指历史上的神圣罗马帝国,从 15 世纪开始皇帝称号及皇位由哈布斯堡家
族的奥地利王室世袭。——译者
② 卡佩王朝,指987—1328 年间统治法国的王族。——译者
③ 选侯,指有资格选举德意志帝国皇帝的王公或高级教会人士。——译者
④ 四个国王,指波希米亚选侯,后任波希米亚国王;萨克森选侯,自1697 年起任波兰国王;勃兰登堡选侯,
自1701 年起任普鲁士国王;汉诺威选侯,自1714 年起任英国国王。——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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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皇帝,身为皇帝,不拥有一村一镇。然而,这个往往既空虚不实
而又至高无上的尊贵称号,在奥地利人手中却变得威势煊赫,以致人们时刻
担心他们会把这个由诸侯组成的共和国变为实行专制君主政体的国家。
当时基督教欧洲,特别是德意志,分为两派。今天仍然如此。一派是天
主教徒,他们或多或少服从教皇。另一派是教皇和天主教教吏的精神统治和
世俗统治的敌人。这一派我们笼统称之为新教徒,虽然他们内部又分为路德

派 、加尔文派以及其他派别。这些派别彼此之间的相互仇恨,和它们对罗马
的共同仇恨相比,其程度几乎不相上下。
在德国,萨克森、勃兰登堡的一部分、帕拉蒂纳、波希米亚和匈牙利的

一部分、不伦瑞克家族各邦、符腾堡和黑森等地区都信奉被称为福音派的路

德派 。所有自由的帝国城市都信奉这个教派。这个教派似乎比天主教更加适
合某些珍视其自身自由的民族。
加尔文派散布在最强大的路德派中间,本身只形成一个不大的派别。德
意志帝国的其他地区都居住着天主教徒。这些教徒以奥地利家族为首,毫无
疑问,势力最强。
不仅德国,而且所有基督教国家也都经历了连绵不断的宗教战争,饱受
创伤,流血不止。这种战争是一种基督教徒特有的,而其他崇拜偶像的教徒
根本体会不到的狂热;是长期以来在各种环境中输进人心的教义精神所产生
的不幸后果。几乎没有不引起内战的教义争论。我们的祖先长年累月一面鼓
吹忍耐,一面却互相残杀。将来总有一天,外国人(也许包括我们的子孙在
内)会对此感到大惑莫解。

费迪南二世如何行将把德国的贵族政治改变为专制君主政治,又如何几

乎被古斯塔夫·阿道夫废黜等等,我已向大家作过描述。他的儿子费迪南三

世继承他的政策,象他父亲那样从书房里指挥战争。这个儿子在位时路易十
四还未成年。
当时德国远不如后来那样繁荣昌盛,对豪华奢侈还毫无所知。舒适的生
活起居设备在最大的领主的家中还极为罕见。将近1689年,这些设备才由逃

到德国建立制造工场的法国难民带到德国。这个土地肥沃、人口众多的国家
缺乏商业和金钱。严肃的风尚和德国人特有的迟钝使他们无缘享受心思灵巧
的意大利人长年累月培植的、又由勤奋的法国人使之臻于完美的种种令人感
到惬意的娱乐和技艺。德国人在国内富有,在国外却显得贫穷。除了国家贫
穷之外,要在短时期内把这样多不同的民族聚集在同一旗帜之下又异常困
① 路德派,创始人为德国马丁·路德 (1483—1546)。——译者
② 不伦瑞克家族不伦瑞克位于北德。布鲁诺二世开始拥有不伦瑞克伯爵称号;形成不伦瑞克家族。——译

③ 路德主张人人有权读圣经,一切教义应以圣经为根据,圣经中最重要部分为福音书,故该派又称福音派。
——译者
① 费迪南二世,德意志帝国皇帝,1619—1637 年在位。——译者
② 古斯塔夫·阿道夫,瑞典国王,1611—1632 年在位。此处指三十年战争 (1618—1648)中他对费迪南二
世取得的胜利。——译者
③ 费迪南三世,德意志帝国皇帝,1637—1657 年在位。——译者
④ 1685 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撤销南特敕令,驱逐新教徒;于是大批新教徒流亡国外,他们中间有许多是
技艺工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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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这就使德国人象今天这样几乎不可能把战争引向邻国,并在邻国境内坚
持战争。因此,法国人对历代德意志皇帝进行的战争,几乎始终在德意志帝
国境内进行。法、德两国在政体和特性方面的差别,似乎使法国人更适于进
攻,使德国人更适于防守。
西班牙
西班牙处于奥地利家族嫡长支系的统治下。卡尔五世死后,它曾经比日
耳曼民族更加令人感到恐惧。西班牙历代国王专制和富有的程度都无可伦

比。墨西哥和波托西 的矿藏似乎向他们提供了足以购买整个欧洲的自由所需

要的一切。关于由卡尔五世开始着手,菲利浦二世继续推行的建立统一的君
主国的计划,或者说得更确切些,那项在我们这个基督教大陆上建立全面最
高霸权的计划,读者已经有所了解。

菲利浦三世统治时期,西班牙的赫赫威势已只不过是个名盛力衰、虚有
其表的庞然大物。

菲利浦四世继承了他父亲的软弱庸懦。因疏忽大意而丢失葡萄牙;因兵

力薄弱而丢失鲁西荣;因滥施专制而丢失加泰罗尼亚 。这些国王在对法战争
中,未能长期称心如意。他们虽因敌方内部分裂和失误而取得某些胜利,但
却因自身庸碌无能而把胜利果实丧失殆尽。此外,他们统治之下的一些民族,
因享有特权,而有权不尽力为西班牙效劳。卡斯蒂利亚人享有特权,可以不
到国外作战。阿拉贡人不断为争取自由而反对西班牙国王的枢密会议。加泰
罗尼亚人视国王为寇仇,甚至不准国王在他们居住的各省征募民兵。尽管如
此,西班牙与德意志帝国结合一起,仍然在欧洲的力量对比中举足轻重,令
人生畏。
葡萄牙

葡萄牙当时已经再度成为王国 。布拉冈斯公爵让,这个被人认为懦弱无
能的君主,已经从一个比他更弱的国王手里夺取了这个省份。葡萄牙人被迫
发展商业贸易。这种活动,西班牙因骄傲自大,而予以忽视。葡萄牙人刚刚

在1641年与法国和荷兰结成反对西班牙的同盟。 葡萄牙的这一彻底转变比
最重大的胜利对法国更有价值。法国政府在这一事件中没有丝毫尽力,却不
劳而获,从中取得在对敌斗争中所取得的最大好处,即看到敌人受到与它势
不两立的国家的攻击。
葡萄牙摆脱西班牙的桎梏,发展贸易,增强国力,使人想起荷兰。这个
① 波托西,过去秘鲁的一部分,今属玻利维亚,该地于1545 年发现蕴藏量极大的银矿。——译者
② 菲利浦二世,西班牙国王,1558—1598 年在位。——译者
③ 菲利浦三世,西班牙国王1598—1621 年在位。——译者
④ 菲利浦四世,西班牙国王1621—1665 年在位。——译者
⑤ 葡萄牙于1641 年宣布独立。鲁西荣于1659 年被法国占领。加泰罗尼亚于1640 年投归法国。——译者
① 1640 年,葡萄牙人起义,推翻西班牙统治,布拉冈斯公爵让当选为国王 (1640—1656),从此建立布拉
冈斯王朝。——译者
② 西葡战争始于1641 年,止于1667 年。——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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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与葡萄牙殊途同归,以迥然不同的方式享受到相同的成果。
联 省

这个七省联合组成的小国 ,盛产牧草,但不生五谷,气候有损健康,国
土几乎被海淹没。然而,大约半个世纪以来,它却几乎是整个世界的唯一榜
样,足以说明:热爱自由和辛勤劳动会取得何等巨大成就。这些穷苦民族,
人数不多,远远不如西班牙最差的民兵能征惯战,当时在欧洲尚无足轻重。
但是它们却抗击了它们的主人和暴君——菲利浦二世——的全部兵力,避开

了好些为了奴役它们而表示愿意救助它们的君主的图谋,创建了大家已经目
睹与西班牙本身的政权分庭抗礼的强国。专制暴政引起的绝望首先促使它们

武装起来。自由使它们勇气百倍。奥伦治家族 的历代君主把它们培养为优秀
士兵。它们刚刚战败了它们的主人,就立刻建立起一种尽可能保持人类最天
然的权利——平等——的政体。
这个如此新型的国家,从建立之日起,就和法国紧密联合。切身利益使
两国团结一致。它们有共同敌人。“伟人”亨利和路易十三都曾经是这个国
家的同盟者和保护者。
英 国
英国远较荷兰强大,竭力谋求海上霸权,并且意欲维持欧洲大陆各派统

治力量的均势。但是查理一世从1625年统治英国以来,不仅远不能承担维
持这一均势的重任,而且还感觉自己的权杖正从手中滑落。他曾经想使他在
英国的王权独立于法律之外,并且改变苏格兰的宗教。他过于固执,以致不
愿放弃自己的图谋;又过于弱小,以致无法实施这些图谋。他善待妻子、臣
民、儿女,诚实正直,但是却得不到忠谏良谋。他投身内战。作者已经谈到,
这场内战引发了一场几乎闻所未闻的急剧彻底的变革。这场变革终于使他在
断头台上丧失了王位和生命。
这场内战开始时,路易十四尚未成年,它使英国在一个时期内无法干预
邻国的事务。它不再受人尊重,从此时乖命蹇。它的贸易中断。其他民族都

认为英国已经深埋于自身的废墟之下。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克伦威尔登位。
克伦威尔统治时期,英国突然变得空前令人畏惧。此人一手执福音书,一手
执剑,戴着宗教的面具,统治英国。他执政时,以伟大国王的品质掩盖篡位
者的种种罪行。
罗马
③ 在十六世纪尼德兰革命中,北方七省 (荷兰、格尔德兰、泽兰、乌得勒支、弗里斯兰、奥佛赖塞尔、格
罗宁根)于1579 年建立乌得勒支同盟,1581 年宣布脱离西班牙独立。——译者
① 指英国表面上援助荷兰,其实想占据它的某些港口。——译者
② 奥伦治家族的创始人为沉默者威廉(1533—1584)。他于1544 年继任奥伦治公,领导尼德兰人民反对西
班牙统治,为尼德兰共和国奠定基础。——译者
③ 查理一世,英国国王,1625—1649 年在位,英国资产阶级革命胜利后,被处死刑。——译者
① 克伦威尔 (1599—1658),英国资产阶级革命领导者,革命胜利后成为独裁者。——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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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长期以来自以为能凭仗其威力在欧洲各国之间保持的均势,罗马教
廷却试图以其策略手腕来加以维持。当时意大利象今天一样,划分为若干领
地。教皇拥有的领地足以使他象君主那样受人尊敬,但是却不足以使他令人
畏惧。教皇政府的性质使他的国家的人口无法增殖繁衍。此外,这个国家国
穷民贫,贸易不兴。它的精神权威始终掺有世俗成分,在半个基督教世界里

已被摧毁,受人厌弃。教皇虽然在另半个基督教世界被视为教父,但他的一
些儿女有时也理直气壮对他进行反抗,并且获得成功。在对待教皇这个问题
上,法国的行事准则是,把他看成神圣但又胆大妄为的人,必须吻他的脚,
有时则须捆他的手。在天主教各国还可看到罗马教廷从前在走向世界王国的
途程中留下的足迹。全体信仰天主教的君主即位时,都向教皇派遣所谓“听
命使节”。每个国王在罗马都有号称保护人的红衣主教。教皇向所有主教辖
区发出训谕。从训谕行文措词来看,仿佛教皇是凭他独一无二的威势把这些
尊职高位授予各个主教。所有意大利、西班牙、佛兰德尔的主教都由于神旨,
由于“圣座”批准而获得主教称号。将近1682年时,很多法国教吏就已经抛

弃了这种公元初几个世纪根本不存在的程式 。今天我们也看到一位主教(苏
瓦松主教斯图亚特·费茨—詹姆士)在他于1754年发出的一道值得传给子孙
后代的教令中,大胆地略去这个程式。这道教令,说得更确切些,这道独一
无二的训谕,明确说出过去没有一位神长敢讲的话,宣称全人类,甚至包括
异教徒在内,都是我们的同胞弟兄。
最后,教皇还在所有天主教国家里保持着特权。这些特权如果不是过去
遗留下来的既成事实,他肯定无法取得。没有一个王国没有大量由教皇任命
的有俸圣职。所有红衣主教公会的第一年的收入都必须作为贡税,向教皇缴
纳。
遍布各国的修道士目前还都是教皇的直属臣民。他们的首脑人物住在罗
马。习俗决定一切。它使世界既受治于法律,也为恶弊所操纵。它使君主们
有时无法彻底纠正这种源出于被人视为神圣事物的危险。不向自己的君主,
而向他人宣誓效忠,这对俗民说来乃是大逆不道。但这在寺院里却是合乎宗
教的行为。对这位外国君主应该服从到何种程度,这很难了解;受人诱惑十
分容易;摆脱天然的枷锁,戴上另外一付自己选择的镣铐,令人感到愉快;
骚扰作乱的天性为害;时代的灾难重重;凡此种种都促使整个教团的僧侣效
忠罗马,反对祖国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一个世纪以来风行于法国并几乎遍及社会各阶层的开明精神,曾经是医
治这种弊病最好的灵丹妙药。就这一题材写成的优秀著作都真正能为国王和
百姓效劳尽力。路易十四在位期间,这种手段使我国的风尚产生的重大变化
之一就是修道士们全都开始树立一种坚定的信念,即,他们首先是国王的臣
民,然后才是教皇的奴仆。但是作为主权的最基本的标志的裁判权仍然掌握
在罗马教皇手中。尽管法兰西教会享有种种自由权利,但是法国本身仍然容
许人们在某些宗教案件中向教皇提出终审上诉。
② 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后,欧洲基督教分裂为旧教与新教,旧教即为天主教。罗马教廷只能对天主教世界发
号施令。——译者
① 1682 年,法国教会发表宣言,声称在世俗事务上,国王有绝对主权;在教义问题上,宗教会议权力高于
教皇。这一宣言表明法国教会不受罗马教廷绝对控制。——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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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人要取消婚姻,想娶自己的表姨妹或外甥女,想解除自己已订的
誓约,他还是不向当地主教,而向罗马提出。恩典在罗马定了官价,各阶层
人士在那里不惜一切代价购买宽免证书。①
这些权益被很多人视为最大的流弊所产生的后果,又被另一些人看成是
最神圣的权利的残余。但是不管怎样,它们始终被巧加维护。罗马教廷在维
护自身的威信和荣誉方面使用的策略之多,堪与罗马共和国用以征服半个已
知世界的策略相比。
在因人、因时制宜、行事处世方面,没有任何宫廷堪与罗马媲美。历届
教皇几乎都是意大利人,全都饱经沧桑,阅历很深,毫无那种使他们盲目行
事的激情冲动。他们的谘议团由与他们相似并本着同一精神行事的红衣主教
组成。远达中国和美洲的命令都由这个机构发出。在这个意义上,这个组织
真可谓囊括五洲四海。从前有个外国人在谈到罗马元老院时曾经说过:“我
看到一个由国王组成的议会。”这句话有时也可用于这时的教廷。大多数作
家曾理直气壮,奋起反对教廷的野心。但是,我却没有见过任何作家对教廷
的审慎小心予以公正的评价。我不知道别的民族是否能把这样多始终受到非
议的特权在欧洲保持得如此之久。其他宫廷,或因傲慢,或因软弱,或因迟
钝,或因急躁,很可能早已把这些特权丧失殆尽。然而罗马却始终刚柔并用,
软硬兼施,颇合时宜,把凡能尽人事加以保存的利益全都保存下来。卡尔五
世在位时,它卑躬屈膝。它对法国国王亨利第三声色俱厉;对亨利第四时敌
时友;对路易十三机智灵活。路易十四令人畏惧时,它公开对抗。它暗中与
历代德意志皇帝为敌,提防他们,超过提防土耳其素丹。
若干权利、颇多的要求、权术、耐心、这些就是这个古老的强国今天在
罗马留存的一切。六个世纪以前,它曾经想使整个德意志帝国和整个欧洲都

听命于教皇的三重冠 。
过去历届教皇手法高明,气魄宏大,行使这种权利创立了新的王国,并
且封赠他人。那不勒斯就是这种权利还留存至今的证据。②然而,这个城邦
的所有者西班牙国王留给罗马教廷的,只不过是虚名以及拥有过分强大的臣
属会产生的那种危险。此外,教皇的国家一直国泰民安,幸福安定。这种幸

福安定的局面只有一次遭到教皇乌尔班八世 的几个侄儿——巴贝里尼家的

几位红衣主教同帕玛公爵之间的一场小规模战争的破坏,关于这场小战,我
前已提及。
意大利的其他地区
意大利其他各省根据不同的利益行事。威尼斯惧怕土耳其和德意志皇
帝。它几乎无法保卫它在大陆上的各邦,使之免遭德意志的觊觎以及土耳其
素丹的入侵。这再也不是过去曾经执世界贸易之牛耳、一百五十年前曾经为
许多国王妒忌的那个威尼斯了。它的政府仍然明智,但是它规模巨大的贸易
① 天主教会认为教皇和教士有权赦免罪恶,出售宽免证书。——译者
① 三重冠即教皇戴的御冕。——译者
① 乌尔班八世,罗马教皇,1623—1644 年在位。——译者
② 帕玛为意大利城市,1545 年成为公爵领地。——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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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遭破坏。它的实力因此几乎丧失净尽。威尼斯城因其地理条件,不可能被
人征服;也因其力量薄弱,不可能征服他人。
佛罗伦萨城邦在美第奇家族的统治下安定富足。这个家族创造的文学、

艺术和文明仍然兴旺繁荣。当时托斯卡纳在意大利同过去雅典在希腊处于同
一地位。
萨伏依被内战和法、西军队弄得四分五裂,最后终于全邦统一。这对法
国十分有利,并有助于削弱奥地利在意大利的势力。
瑞士人和今天一样,竭力维护本身自由,不谋求压迫他人。他们向比自
己富有的邻邦提供雇佣军队。他们生活穷困,对于因衣食丰足而产生的科学、
艺术,一无所知。但是,他们审慎而幸运。
北欧各国
北欧各国如波兰、瑞典、丹麦、俄罗斯,也和其他强国一样,经常相互
猜疑,彼此征伐。当时的波兰和今天一样,存在哥特族和法兰克族的风习和
政体:国王由选举产生,贵族瓜分权力,人民遭受奴役,步兵十分弱小,骑
兵由贵族组成,没有设防城市,几乎毫无贸易可言。波兰民族时而受到瑞典
人或莫斯科人攻击;时而遭受土耳其人侵略。瑞典这个国家,因其政体结构,
更加自由,准许农民参加三级会议,但却比波兰更服从国王。瑞典人所向披

靡,无往不胜 。丹麦曾经一度使瑞典人心惊胆战,现在则无人畏惧。它的真

正伟大的时期在腓德烈三世和腓德烈四世 两个国王在位时才开始。那时莫斯
科还处于野蛮状态之中。
土耳其人

土耳其人不再处于塞利姆、穆罕默德和苏利曼 等统治时期的那种盛极一
时的状态。奢靡之风腐蚀伊斯兰国家的王室,但并未消除其凶暴残忍。历代
素丹在宫中是最专制暴虐的君主,但自身的王位和生命却朝不保夕。奥斯曼①
② ③
和易卜拉欣 当时刚被绞死。穆斯塔法在这以前曾经两度遭到罢黜。土耳其
帝国一方面受到这类事变震荡,另方面又受到波斯人攻击。但每当波斯人让
这个帝国歇息喘气,每当宫廷政变告一段落,它又令基督教世界心惊胆战。
因为从波里斯泰内河口一直到威尼斯各邦、莫斯科、匈牙利、希腊各个岛屿
都先后深受土耳其兵燹之害。自 1644年起,土耳其人不断进行对基督徒为害
③ 自从十五世纪中叶土耳其控制东方航路后,意大利商业大受影响。——译者
④ 在意大利中部地区。——译者
① 古斯塔夫—阿道夫统率的瑞典军队,在三十年战争中曾经横扫欧洲。——译者
② 腓德烈三世,丹麦国王1648—1670 年在位。腓德烈四世、丹麦国王,1699—1730 年在位。——译者
③ 土耳其在塞利姆一世统治时(1512—1520)大事扩张领土。穆罕默德二世是占领君士坦丁堡时候的素丹。
土耳其帝国的版图在苏利曼一世统治时期 (1520—1566)达到顶点。——译者
① 指奥斯曼二世,1617—1622 年在位。——译者
② 易卜拉欣,土耳其素丹,1640—1648 年在位。——译者
③ 穆斯塔法一世于1617 年登位,因是白痴,不久即被废黜。他于1622 年奥斯曼二世被杀后,一度复位,
旋又被废黜。——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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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的康迪战争 。法国国王路易十三即将去世时,欧洲各主要国家的情况、
力量和利害关系就是这样。
法国的情况
法国当时与瑞典、荷兰、萨伏依和葡萄牙结成联盟。所有其他不大活跃
的国家也祝愿法国国运兴隆。它当时正对德意志帝国和西班牙进行一场两败

俱伤,并使奥地利家族惨遭不幸的战争 。这场战争和很多世纪以来在基督教
君主之间进行的历次战争情况一样:数百万人丧失生命,一些省份惨遭蹂躏,
而作战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占领几座边境小城。占有这些小城几乎全都得不偿
失。
路易十三的将领已经攻占鲁西荣。加泰罗尼亚人刚刚投向他们的自由的
保护者——法国——一边。他们奋起保卫这一自由,使之免遭他们本国国王

的侵犯。但是这些胜利未能阻止敌人于1639年攻占科尔比 ,直抵蓬图瓦兹。
巴黎风声鹤唳,一半居民纷纷逃离。黎世留红衣主教当时正埋头制订削弱奥
地利威势的庞大计划,此时不得不对巴黎城内大门能通车马的巨宅富户征
税,下令每家提供一名奴仆入伍作战,以击退兵临京城的敌人。
这样,法国人就使西班牙人和德国人惨受损失,但自身损失也不稍轻。
路易十三逝世后法国的军事力量和当时的习俗风尚

历次战争造就了诸如古斯塔夫—阿道夫、瓦伦斯坦 、魏玛公爵、皮科洛
米尼、让·德·维尔特、盖布里昂元帅、奥伦治诸亲王、阿尔古尔伯爵等杰
出将帅。一些国务大臣的名声也并不稍逊。奥克赞斯蒂恩首相、奥利瓦莱斯

公侯 ,特别是黎世留红衣主教等,都是全欧引领瞩目的人物。没有一个世纪
没有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不幸的是,政治和战争仿佛是最合乎人类天性
的两种职业。人总是要谈判或者作战。最幸运的人物被看成是最伟大的人物。
公众往往把侥幸取得的成就归功于个人的才能。
当时的作战方式和路易十四时代有所不同:军队数量不如后来那样多。

查理五世包围梅斯 以来,没有一位将领统率过一支五万人的军队。攻守要塞
使用的大炮远少于今天。修筑堡垒的技术还很幼稚。长矛、火枪还在流行。
今天已毫无用途的刀剑,当时还经常使用。某些国家的一些古老法规,诸如
通过传令官宣战的法规,仍然存留。路易十三是遵行这种习俗的最后一人。
④ 康迪在希腊半岛南部克里特岛,当时属威尼斯,1669 年被土耳其占领。——译者
⑤ 从1630 年起,法国实际上已经参加了三十年战争,对德意志帝国作战。自1635 年起,它又对西班牙作
战。——译者
① 科尔比在法国北部索姆省亚眠附近,1636 年被西班牙占领。——译者
② 瓦伦斯坦(1583—1634),德意志帝国将军。魏玛公爵(1604—1639),虽为帝国臣属,但在三十年战
争中先后协助瑞典与法国,为新教作战。皮科洛米尼 (1599—1656),奥地利将军。让·德·维尔特(生

上帝之城-作者:奥古斯丁

上帝之城

序篇 我们于此相聚
最爱多管闲事的年轻人
  爱自己而藐视上帝者组成地上之城,爱上帝而藐视自己者组成天上之城。
  
  地上之城与天上之城始终交织在一起。两者同样享受世间的利益,亦被世间邪恶所折磨,但伴随着不同的信仰、希望与爱。
  
  ——奥古斯丁《上帝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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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四月早晨。正是风和日暖、春意盎然的时候,碧蓝的天空像教堂穹顶一样笼罩着开满鲜花的原野。在这座面朝大海建筑的富丽庄园里,可以清楚地听见浪涛拍岸时的呼啸声。
  
  就在这样一个好天气,我像往常一样换上从女佣处借来的粗布裙衫,用厚重的头巾遮掩住大半张脸,提着公爵小姐亲手交托给我的挎包踏上了旅程。
  
  从庄园到我的目的地之间尽是些崎岖的山路,搭乘马车也要花上一个多钟头。所幸春天的路上有许多可看的东西,让这段漫长的旅途不至于过分无聊。
  不过这一回,我还没迈出庄园便兜头撞上了某些“可看的东西”。
  
  为了掩人耳目,我每次执行公爵小姐的嘱托时,都绕过宅邸从屋后花园的佣人用小门进出。不成想,我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没走出几步,刚拨开一簇茂盛的玫瑰花丛,一对热烈拥吻着的年轻男女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是哪位明星借用公爵邸的花园拍激情戏,但我立刻认出了这对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男方是最近时常来造访公爵小姐的威尔逊男爵,坊间传闻说他极有可能成为小姐的未婚夫;女方是和我一同侍奉公爵小姐的女仆苏珊,是个年纪刚满十五岁的黑发美人,有一双极富魅力的翠绿猫眼。
  
  他俩一见我突然出现,就像被捕兽夹夹到爪子的老鼠一样尖叫着跳了起来。威尔逊先生猛地把娇小的苏珊从怀里推出去,可怜的姑娘完全没反应过来,带着震惊不解的表情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克、克丽斯,你好。”
  威尔逊那张四方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慌乱地搓着双手,好像不知该把它们放在哪里。
  
  “嗯,我很好。您好吗,威尔逊先生?”
  我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语气,尽力控制住当场捧腹大笑的冲动。从这家伙臃肿发福的身材、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能轻易看出他纵情声色的奢糜生活,但他竟然对追求对象身边的女仆下手,风险指数未免也太大了些。看苏珊那闪耀着希望光辉的稚嫩面孔,说不定她当真相信男爵会迎娶她为妻呢。
  
  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一下这个沉浸在美梦中的姑娘,便挂着和善的笑容转向威尔逊男爵:
  “威尔逊先生,听说近来公爵先生对您的殷勤礼数大加赞赏,大有把小姐托付于您之意。不过现在看来,您是没有这个意思了。既然如此,我不如早作禀告,以免公爵先生对这起婚事抱有多余的期望。”
  
  “等、等等!克丽斯,你不会把这事告诉公爵吧?你对你家小姐那么忠心,肯定不愿意毁了她的姻缘,对不对?”
  
  苏珊倒抽了一口凉气,以混合着错愕与绝望的表情看向威尔逊男爵,而对方却没有向她瞥上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打量这个男人充血的眼睛和两腮上晃动的赘肉,心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难道凭男爵富得流油的家业,还买不起一面质量好点的镜子?
  
  考虑到我这身邋遢的装扮和鬼鬼祟祟的行径,赶在男爵恢复冷静察觉异状之前开溜才是上策。我临走前仍不忘彬彬有礼地刺他一下:
  “诚实地说,我认为让小姐和您这样的男人缔结婚约,才是真正毁了她的终身幸福。”
  
  “什么?!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公爵对我……”
  
  “那您大可和公爵结婚呀,只要公爵夫人不吃您的醋。”
  
  我故作俏皮地冲他挤了挤眼睛,一扭身钻进了芳香四溢的玫瑰丛中。
  
  ——————————————————————————————————————————
  
  西西里荒原上清新的空气很快将方才不愉快的遭遇一扫而光,我撩起裙摆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已经把威尔逊男爵发福的身材和苏珊惨白的脸统统抛在了脑后。
  
  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这一带最贫穷的城镇之一。相当一部分住民入不敷出,男人靠四处给庄园主打零工来谋得一日三餐,却很难养活一家老小;孩子们小小年纪便要下地劳作,或是出门去其他富庶街区乞讨。
  
  而我的使命,就是定期把公爵小姐托付给我的钱和食品分发给这里的穷人。
  
  小姐平日几乎被严格的家规软禁在深闺之中,外出十分不易,这一任务理所当然由行动自由又走惯山路的我代劳。
  
  照理说该是这样……
  
  今天还真是老遇上些咄咄怪事。
  
  “呜哇!”
  我和平时一样,挨家挨户把装有纸币的信封从门缝或窗户里塞进去,不料走着走着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及时伸出手臂扶住了我,忙不迭地低头道歉。我注意到他手里也拿着一只信封,好像是正在和我干同样的活计。
  
  这可稀奇了。要知道,这座城镇充斥着各色各样的犯罪事件,被体面人称为“基督不敢来的地方”。人们相信连神都救不了这块从根底腐朽的土地,自然更不会有人出手相助了。就连暗中伸出援手的公爵小姐,一旦此事暴露,也难逃遭上流人士嘲笑的窘境。
  
  怀着惊诧与好奇,我不由仔细打量起这个好心的陌生人来。
  
  他年纪大约与我相仿,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着装称得上考究,剪裁得体的白衬衫和深蓝色长外套,与贫民窟衣不蔽体的穷人们有天壤之别。体格并不高大,却显得匀称精悍,不像养尊处优的老爷们那样囤满了走一步晃几晃的脂肪;手脚修长,两肩偏窄,有一头蓬松的亮金色头发和一张女孩儿般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脸。他注视着我轻声道歉的时候,那对暗金瞳孔中闪烁的眼神让我联想起在森林中见过的野鹿,一样温厚而又清明。
  
  “不好意思,小姐,我打扰你了吗?”
  这个年轻人向我手中的挎包快速扫了一眼,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意。
  
  “哪里,我才担心是否打扰了您呢。”
  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包,与他拉开一段距离。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十分面善,但以貌取人从来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就在他抓着头发试图打破冷场的时候,街道拐角处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呼喊:
  “喂——Giotto!怎么回事?我听见有女人的叫声……”
  
  “啊,没什么好担心的,G。”
  
  迎着从街角飞跑而来的高个子男人,年轻人不慌不忙地眯起眼睛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那个男人有一头色泽略浅的红发,醒目的刺青占据了一边额角,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处,领带松松耷拉在胸前,显出几分桀骜不驯的样子。他快步走到金发青年的身边,警戒地朝我扫了一眼,锐利的眼神和他同伴牡鹿般的温顺目光形成了鲜明对比。
  
  “Giotto,这女人……”
  
  “‘我们的同伴’……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哈?!”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熟络口吻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
  “等等先生,谁是你的同伴……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被叫做Giotto的年轻人并不介意我的失礼,友善地笑了笑,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你已经听见我的名字了,我叫Giotto。这边这位是我的朋友G。说起来,这还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啊……我们遇到科札特的时候,他好像也在和我们做同样的事情。真没想到除了我们和科札特以外,还有悄悄接济这里的人在。啊,小姐,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健谈又自来熟的男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我可拿不出这么大一笔救济款,只是个奉命行事的佣人罢了。”
  我嘴上说得不够亲切,但还是鬼上身似的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或许是由于他鹿一样澄净的金色眼瞳,我感觉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值得信任。
  
  “哦?那你的主人是?”
  一直保持缄默的红发男人G忽然开口问道。和Giotto自来熟的态度不同,他细长的眼睛里依然饱含怀疑和警惕。
  
  这才是西西里人一贯的作风,我想。
  
  名叫Giotto的金发青年看上去更像来自于意大利北部,譬如罗马或者其他什么文化底蕴深厚的大城市,他的发色肤色以及良好的谈吐修养都显示了这一点。西西里人大多有深色的头发和皮肤,他们更粗野、更狡黠,更不容易对他人敞开心扉,就像Giotto身边的G先生一样。
  
  我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招供出公爵小姐的名字。我跟他们耍了个小花招,随口报出了我见过的最后一位贵族的名号:
  “威尔逊男爵。”
  
  两个青年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这个谎撒得可不太高明,小丫头。”
  G好像拆穿小孩子把戏的老大哥一样笑得前仰后合,由于我这个拙劣的玩笑,他眼里的戒备一瞬间消失了。
  
  “你不知道威尔逊男爵是出了名的吝啬鬼么?我这位朋友好声好气地上门请他资助穷人,险些被他家的狼狗咬断一条腿。指望他出钱资助穷人,还不如指望老葛朗台资助一下他那可怜的侄儿。”
  
  “你说得太夸张啦,G。我的腿还好好的呢。”
  
  “至少裤管被撕了一道口子吧?那次可真是惊险啊,因为你的不死心,差点把我也卷进去了。”
  
  我以狐疑的眼神在G和Giotto之间来回扫视,猜测着这两人的关系。起初看G过分关心的神态,我以为他俩的关系与我和公爵小姐差不多,但从他们互相打趣的自然模样来看,又分明是对情同手足的好哥俩。
  
  他们被狼狗追咬的轶闻告一段落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到了我身上。我心知再掩饰也只是徒增嫌隙,便坦率地抬手指向公爵庄园的方向:
  
  “我从萨德里克公爵那里过来。威尔逊先生最近时常来这里造访,所以顺手拿他当了挡箭牌。我撒谎的理由,你们多少也能猜到咯?救济穷人在上流社会里不是什么入流的举动,很容易影响我主人的声誉。”
  
  “我们可是离那个圈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连我们也要提防吗?”
  G轻蔑地耸了耸肩,显然对所谓的上流社会不屑一顾。Giotto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他一下,转过头以充满劝诱和鼓励的眼神望向我。
  
  “既然同样是关心底层世界的人,我希望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当然,也包括你的主人。”
  
  ——我那时太年轻、太缺乏经验,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轻率决定可能导致的后果。
  
  我只是单纯被他温柔的眼神所鼓动,再加上长久处于贵族阶层夹缝中积累的压抑感,不觉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男人松了口:
  
  “我侍奉的主君是萨德里克公爵的小女儿,艾琳娜·萨德里克小姐。她还不满二十岁,很少在社交场合出面,我想你们大概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不过我能担保,她和庄园里那些腐朽的铁公鸡一点儿都不像。”
  
  艾琳娜的父亲萨德里克公爵和威尔逊一样,是个热衷于积敛财富、把穷人当做橄榄倒进榨油机里肆意碾压的贪婪贵族,一向饱受当地居民的敌视与诟病。我生怕艾琳娜的出身给两个青年留下不好的印象,有些急切地说明道。
  
  “别着急,小姐,我相信你。按出身把人分作三六九等这种事,贵族们做得够多了。对了,倘若你不介意,是不是可以回答一下我的第一个问题,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都说过了,我只是个普通的侍从,除了执行艾琳娜小姐的指示外别无它用。Giotto先生,你会对房间里的家具感兴趣吗?”
  我疑惑地盯着金发青年的眼睛,试图从他面上找出一丝阴谋或玩笑的痕迹。我一直接受看轻自己、视主人高于一切的洗脑式教育,一时很难培养出明确的自我意识。对我来说,我的意志与艾琳娜小姐是浑然一体的,“我侍奉谁”远比“我是谁”重要得多。
  
  “你可不是什么家具。请别这么轻视自己,小姐。”
  Giotto固执地回瞪着我,一旁的G有些无趣地打了个呵欠。看来他这位朋友不仅不喜欢死心,还经常发表类似的奇谈怪论,以至于他都不以为怪了。
  不过,我并不讨厌他这种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的言论。
  
  最终,我还是屈服于他毫不动摇的坚定眼神,吞吞吐吐、极不情愿地回答道:
  
  “克丽斯。——我叫克丽斯·埃罗,是个骑士。”
  
  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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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1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当罗密欧遇见朱丽叶
  华灯初上。
  
  每到举办盛宴的时候,这座缺乏人气的幽寂庄园就会挤满摇曳的五彩衣裙、异香扑鼻的鲜花和绅士淑女们晃动的身影。即使不亲眼目睹也可以想见,礼堂大小的餐厅里已经布置好了十几排铺着崭新桌布的长桌,上面有序陈列着一副副擦得闪闪发亮的银质餐具,还有花样繁多、像是原封不动从国王餐桌上搬下来的丰盛菜肴。
  
  对于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场景。这让我联想到自己将要和庄园里的其他使女一样,穿上勒得人呼吸困难的束胸侍女服,戴上不透汗的齐臂长手套,堆出一脸谄媚逢迎的笑容挤进大腹便便的贵人们中间去,给这个递一支烟、给那个倒一杯葡萄酒。我不能对辛辣刺鼻的香水味表现出丝毫反感,还得涎着脸不厌其烦地询问他们“是否需要点什么”。
  
  最令我不快的倒不是自己遭受的待遇,而是艾琳娜小姐的处境。她和我这种地位低微的下人不同,是萨德里克公爵的嫡亲女儿,毫无疑问会被淹没在各种虚情假意的问候之中——其中不乏像威尔逊男爵那样,变着法儿想讨她欢心,以求借联姻一步登天的人在。
  
  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威尔逊这回又来邀请艾琳娜共舞怎么办?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蛤蟆搂着天鹅跳华尔兹?那简直是一幕让人哭笑不得的滑稽剧,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爱看,譬如公爵先生。他怎么能异想天开,让一个腆着将军肚、不出几年就会发福成酒桶的肉团子做自己的女婿呢?
  
  “克丽斯?克丽斯!”
  
  艾琳娜不安的呼唤声把我从内心的愤懑不平中拽回了现实。我这才意识到正厅里的乐队已经开始演奏,沸腾的人声渐渐从屋邸外涌了进来,就像一群无孔不入的幽灵。
  
  “克丽斯,你还好吗?你脸色有点发青……”
  
  艾琳娜上前一步,担忧地抽出自己的手绢擦拭我的额头。我微微一惊,连忙从她手中接过手帕,胡乱抹了抹不知何时已是汗津津的面孔。
  
  “没事,艾琳娜小姐。我只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无论看多少次,都没法喜欢上。”
  在萨德里克庄园内,我只敢对艾琳娜小姐倾吐心声。这种大逆不道的小心思若是被其他人听去了,老公爵立马会命令仆人们把我乱棍打出庄园。
  
  当然,他们能否打得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长年从事照料艾琳娜起居的琐碎工作,但我从未放松对自己身体的锻炼。正如我最喜欢的那句自我介绍“我是个骑士”一样,我一直以中世纪骑士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艾琳娜时常劝诫我要多保留些女人味,不过在我看来,女人味十足的贤惠姑娘有她就足够了。
  
  “是啊,我也不喜欢这种场合。”
  艾琳娜满怀同情地说着,抬手拢了拢披散在脑后的金发。
  
  不管谁见了艾琳娜·萨德里克,都会认为她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她端正庄重的面容恰如画像上的圣母玛利亚,脸颊上嵌着一对甜美的笑涡,一头柔软的金色鬈发如太阳一般灿烂耀眼,身段纤细苗条,却又充满青春的活力,看不出孱弱病态的痕迹。我之所以会对Giotto产生莫名的信任感,或许也与他和艾琳娜相似的高雅气质有关。
  
  她这样的人,竟然很有可能和一头放狼狗咬求助者的铁公鸡、一个对年幼女仆出手的花花公子共度余生,我连想想都觉得脊背直冒凉气。
  
  搀扶着艾琳娜徐步走下楼梯时,我忍不住忿忿开口道:
  “小姐,要是等会儿威尔逊男爵来找您跳舞,您说什么也得拒绝。”
  
  “为什么呢,克丽斯?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当然也一样。但要是我当众拒绝他的邀约,只怕会破坏舞会的气氛,也会让父亲面上无光。”
  
  “可是小姐,要是我受不了当场吐了出来,岂不是更~~~破坏舞会的气氛,更~~~~让您父亲面上无光?”
  
  艾琳娜一愣,随即以丝巾掩着嘴轻轻笑了起来。
  “你这精明的小家伙。我知道了,我会借口身体不适拒绝的。”
  
  “我才不精明,只是有点小动物的求生智慧罢了。”
  
  “有这张灵巧的嘴,我也不担心你受人欺负了。只盼你别随便撞个人就吵起架来才好。”
  
  这么说着,我们已踏入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忙着接待络绎不绝的宾客,一见艾琳娜进门便招手让她过去,大概是要向新来的客人介绍这个小女儿吧。
  
  我烦躁地瞟了眼宾客们头顶光彩夺目的水晶吊灯,心想它要是砸下来就好了。
  
  艾琳娜临走前轻扯了一下我的胳膊,压低嗓门说:
  “宴会结束差不多要到清晨。我怕是抽不开身了,你能帮我去一趟约定的地方,见见那位想要和我成为朋友的年轻先生吗?”
  
  她指的自然是我在贫民区遇到的金发青年,Giotto。上次告别之前,他与我约定了下次会面的时间,正是明天一大早。
  我本来还对是否要去见他心存一丝疑虑,没想到把这件事汇报给艾琳娜小姐之后,她对这个男人大感兴趣,当即决定找机会溜出庄园和我一同前往。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公爵心血来潮举办了这么一场该死的宴会,彻底毁了艾琳娜难得的约会。
  
  我点头答应把艾琳娜的好意带到,她才安心冲我莞尔一笑,转身没入了喧闹的人潮中。
  
  我独自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来回游荡(不如说是左冲右突),不到一分钟就被一个身着粉红色紧身连衣裙的胖太太重重踩了一脚,她立刻扬起脂粉足有一寸厚的圆脸朝我骂道:“死丫头,你看男人看呆了?!”
  
  ……太太,你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了哦。
  
  我忍着笑冲她连声道歉,她却不依不饶地扇动两片鲜红的厚嘴唇,指责我笨手笨脚踩了她的裙子。——上帝作证,她那双昂贵皮鞋的鞋印还留在我脚面上呢。
  
  要不是事先答应艾琳娜不随便闹事,我还真想痛痛快快吵上一架。
  
  就在我假装战战兢兢地瑟缩着,暗自思忖是否要向侍者讨一杯葡萄酒灌进胖太太前襟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人用力扳过我的肩膀,把我从太太喷溅的口水雨下拖开了。
  
  “哦呀哦呀……太太,对这么一个小姑娘大发脾气,是不是稍许有些失却身份呢?”
  
  “?!”
  我猛然回过头看向这个出面搅局的男人。
  
  第一印象是,这个男人非常漂亮,而且不是贵族青年常有的、用脂粉和香水堆砌出的弱不禁风的漂亮。抽象来说,是我们夸奖某人“干得漂亮”时所指的那种漂亮——潇洒,沉稳,干练。
  
  他个子比我略高一些,身穿饰有金色流苏的黑色长礼服。靛青发丝垂落在额前,泛着蓝宝石光泽的眼睛眯作弯月状,有种不可捉摸的神秘感。
  乍看之下,是不该出现在这种腐朽地方的人。
  
  不过,为什么他的发型左看像个冬菇,右看像个菠萝……真是惊人的艺术效果,最近贵族里流行扮演蔬果吗?
  
  青年嘴角噙着一弯若有若无的讽刺笑意,同样的表情,我曾在那位名叫G的男人脸上看见过。显然,他和G一样对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图景深怀成见。
  
  “太太,请给我一个面子,原谅这个年轻的女孩吧。”
  他一手挽住我的胳臂,客客气气向胖夫人行了个礼,不等她答复便拽着我转身挤过一堵人墙,把目瞪口呆的太太甩在了身后。
  
  “喂、喂,你干什么?!”
  一离开先生太太们的视线,我就恢复了男人气十足的本性,挣开他的手臂粗声叫喊起来。
  
  “Nufufufu……这就是你对待解围恩人的态度吗,埃罗小姐?”
  
  “什……!”
  
  他微笑着顺口吐出了我的姓氏,这一下把我惊得不轻。
  
  青年将指尖凑到唇边示意我保持安静,不理会我扭曲的表情,背过双手悠悠说了下去:
  
  “一年前公爵小姐出行时遭到土匪袭击,侍卫纷纷逃散,当时只身浴血奋战直到援军来临的女剑士……克丽斯·埃罗,不就是小姐你吗?我必须称赞一番你的演技,看你刚才向那位夫人道歉的模样,还真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姑娘。”
  
  “这不算什么演技,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夫人比土匪难对付多了,我可不敢对她刀剑相向。”
  我越发警惕这个对我底细了若指掌的男人,紧绷着脸生硬地回答道。
  
  青年没有指责我的愚弱,反而愉快地笑了开来:
  “呵呵……的确如此。即使是英勇的骑士,也无法反抗骑在自己头上的高贵领主啊。放心吧,埃罗小姐,我没有打探过你的消息,只是凑巧看过一年前那篇带照片的精彩报道罢了。而且,我也没有利用出身骑到你头上的意思。”
  
  迎着我游移不定的目光,男人带几分玩笑意味地将右手按在胸前,向我浅浅鞠了一躬:
  “我的名字是戴蒙·斯佩多。很荣幸见到传说中的英雄姑娘。”
  
  我听出这是句别具匠心的双关语——我的姓氏“埃罗”在意大利语中有“英雄”之意。由于他风趣的恭维话,我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几分敬意,口气也缓和了许多。
  
  “斯佩多先生,您叫我克丽斯就好。千万别对下人用敬语,免得让其他贵族看不起您。”
  我迟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对这个清楚自己履历的男人宣称“我是个骑士”,改口道:
  “英雄早就见鬼去了。真抱歉,您见到的只是个向上等人卑躬屈膝的懦弱女人。”
  
  斯佩多先生皱起眉头,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我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了某些令我瞬间血冲脑门的东西——
  
  “我的天!为什么那家伙这么难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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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2 只看该作者 地板
  灯火通明的大厅中央,威尔逊男爵那魁梧的身躯正像一只皮球似的在艾琳娜身旁滚来滚去。他近乎讨好地屈着身子,撅起两片烤香肠一样的厚嘴唇,试图去吻她戴着白手套的手。艾琳娜碍于其他宾客的起哄,一时间进退两难,连丝巾掉落在地上都没注意到。
  
  我再一次发自内心地希望他头顶那盏水晶吊灯砸下来。
  
  “怎么了,埃罗小姐?”
  斯佩多被我的尖叫惊得怔了一下,循着我的目光四下张望。
  
  就在此时,我脑海中忽然转出了一个大胆疯狂的念头。来不及多做权衡,我一把拽住斯佩多滚金边的礼服袖口:
  
  “——斯佩多先生,您是否乐意和意大利最可爱的金发美人跳上一曲?”
  
  斯佩多迅速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露出一副装傻充愣的表情:
  “埃罗小姐,你的确非常可爱,但如果我的视觉没有出问题,你的头发应该是栗色的……”
  
  “我当然不是说我。和剑术相比,我的舞艺简直是一团糟!要是叫我进舞池跳上一曲,那倒不如直接把舞会改名叫踩脚大会得了……哦,看在耶稣和他所有门徒的份上!小姐,别让他吻你!!”
  
  不等斯佩多理解我的打算,我就强行拖起他的手臂,风风火火一头扎向聚拢在艾琳娜和威尔逊周围的人群。
  
  “小、小姐!”
  赶在威尔逊的嘴唇触到艾琳娜颤抖的手之前,我猛然撞进他们两人之间,强硬地把斯佩多的手塞进了艾琳娜小姐手里。
  “这位先生,他,呃……”
  
  面对周遭贵族们冷漠而充满敌意的面孔,我不禁暗暗咽了口唾沫。
  确实,这些衣冠楚楚却杀人不见血的“上等人”,比当年那些全副武装的土匪可怕多了。
  
  就在突入重围之前,我策划好的借口是“这位先生是小姐你失散多年的哥哥”,但公爵本人正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瞎掰胡扯也该有个限度。
  虽说我坚信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少个私生子,但我更确信他不乐意别人知道这些私生子。
  
  于是,我舌头一转,撒了个不用打草稿的弥天大谎:
  “这位先生是小姐你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他说务必要再见你一面!”
  
  “啥?这家伙和艾琳娜小姐认识?”
  威尔逊一见我出场搅局,脸立即涨得像煮熟的虾子那么红,气冲冲地扇动着鼻翼。
  
  “当然。”
  我面不改色地挺起(没多少分量的)胸膛,把斯佩多和艾琳娜的手紧紧捏到一起。两人都如坠九里云雾,尴尬地对视着苦笑了一下,在旁人看来倒挺像阔别重逢时百感交集的模样。
  
  “小姐,您一定记得吧?这位先生就是当年经常和您一块儿玩的……呃……”
  
  ……………………
  
  …………斯佩多先生叫啥来着?
  
  见我支支吾吾的为难样子,威尔逊面上怀疑之色更浓,我只得横下心来随口吐出了最先蹦到嘴边的词:
  
  “这位是菠萝·斯佩多先生!”
  
  ………………
  
  斯佩多温文尔雅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看上去快要哭了。
  
  ……得了,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对不起艾琳娜小姐——她正满怀歉意地凝视着斯佩多僵硬发黑的脸,看上去快要和他一起哭了。
  
  威尔逊哂笑着清了清嗓子,大概准备发表几句对斯佩多“名字”的嘲弄之词。没成想,本该被我的口误打击粉碎的斯佩多忽然抬起头来,面上已经恢复了那副镇定自若的闲散笑容。
  
  “……哦呀,埃罗小姐不愧是自小服侍艾琳娜的贴身随从,竟然还记得我年幼时的绰号,真令人感动。”
  
  “哈?”
  这次,连我这个“菠萝·斯佩多”的始作俑者都愣住了。
  他小时候真叫菠萝?!
  
  “既然你的随从都记得,想必你也不会忘记啰,艾琳娜?小的时候你常用这个外号称呼我,我当时特别小心眼,还为此对你大发脾气呢。顺便一提,我的本名戴蒙,你总也还记得吧?”
  
  啥啥啥啥啥??!!
  
  艾琳娜到底也是经历过大场合的人,立刻随机应变,提起裙裾向斯佩多行了一礼。
  “是的,我当然记得。再见到你真高兴,戴蒙。幼年的我过于失礼,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
  斯佩多顺理成章地牵起艾琳娜的手,冲我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点狡狯的笑影。
  
  “谢谢你的引见,埃罗小姐。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称职的骑士,不过下次请别再用绰号称呼我了。”
  
  我滑稽可笑的口误,就这样被他不露声色地搪塞了过去。
  望着斯佩多和艾琳娜携手向舞池走去的身影,我反手狠狠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脑门。
  
  ——我亲爱的上帝,您怎么不安排这哥们儿去拍电影?神演技啊这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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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3 只看该作者 1 #
基督不到的地方
  灯红酒绿的舞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在此期间,菠萝……不对,戴蒙·斯佩多先生完美地扮演了一位与久别友人重逢的年轻贵族,颇有绅士风度地牵引着艾琳娜在舞池中一圈圈旋转,一见威尔逊男爵蹭近便踩着节奏远远跳向大厅另一端去。
  
  我在角落里旁观了半晌,确认这位先生是个比我更称职的骑士之后,才放心地转身悄悄溜出宴会现场,去执行艾琳娜小姐先前的嘱托。
  
  前一夜刚下过场小雨,坎坷不平的山路越发泥泞难行。马车也大多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贵族征去装载他们的礼品和仆从了,我只得徒步跋涉了几个小时赶到那座偏远贫穷的城镇。当我拖着一裙子泥浆攀上最后一座山岗时,恰好迎上茫茫云霭中一片旭日东升的霞光。
  
  “啊,克丽斯小姐,这边这边!”
  
  我被破晓时分的日光灼得有些晕眩,青年充满活力的呼唤声让我恢复了些许神智。Giotto和G,还有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红发青年正站在山麓上一片茂密的矢车菊花丛里,为首的Giotto像小孩子一样大幅度挥舞着手臂,G则如照看小弟的兄长般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他。
  
  我甩了甩浸透汗水的头发让自己清醒一些,把粘在额头上的刘海拨到脑后,拎着裙边放开步子向他们跑了过去。
  我离他们还有好几步距离时,Giotto便急切地探身握住我的手:
  “小心点,这里有个土坑。”
  
  “哦,别担心先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轻快地应着,一纵身从土坑上跃了过去。
  
  “Giotto的坏习惯又发作了,他老以为女人都是些走不稳步子的娇小姐。我跟他说过很多次,西西里的姑娘都有点脾气,不少还摸过枪呢。”
  G又露出了那副老大哥的神气,腾出手热络地拍了拍友人的肩膀。
  
  我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抖落裙摆上的泥水,忐忑不安地向四周环顾了一圈。这里位于城镇的边缘地带,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能够轻易将整座小镇的全景尽收眼底,是战略上的最佳要塞。即使在此遭到伏击,应该也能利用地理位置顺势化解。
  
  “总之先来吃点东西,你走了很长的路吧?”
  Giotto像老朋友一样亲亲热热地拉着我,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在花丛中一块铺开的白布上坐定。尽管我尝试以“我没那么娇贵”为由反驳,他却坚称潮湿的草地对女性身体不好,怎么也不肯让我和他们一同席地而坐。
  
  “Giotto在这种细小的地方很固执,你得体谅一下。不过,这也算是他的优点。”
  
  那个与我未曾谋面的红发青年也探过头来,亲切地微笑着。他戴着一顶艺术家模样的咖啡色贝雷帽,面貌不像Giotto那么精致到女孩儿气,还保留了一些本地人生于土壤的质朴特色,一对红宝石般的明亮眼睛在面庞上熠熠闪光。
  
  “是克丽斯·埃罗小姐对吗?我的名字是科札特。科札特·西蒙。”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我僵硬地伸出手去,例行公事似的晃了晃。
  
  和Giotto一样热心善良的傻瓜意外的多啊……最近是不是流行一场叫做“好人”的瘟疫?
  
  我和科札特寒暄的当口,Giotto埋头在一只野餐篮模样的竹篮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献宝一般笑容满面地掏出了一大块用油纸包裹着的新鲜奶酪。
  
  见他把视线转到我身上,我下意识的想要推拒,但Giotto已经向G要过刀子兴致勃勃地切开了,边切还边笑眯眯地向我搭话道:
  “就算你是奥林匹斯山女神派下人间的使者,也得先填饱肚子。饿瘪了的神使可没法拯救众生,是不是,克丽斯?”
  
  “……这么快就把敬语省略了么。”
  他把艾琳娜比喻为女神的修辞令我很受用,再加上几小时山路的确消耗了我体内贮存的能量,因此我没再假惺惺地推辞,而是言不由衷地同他顶起嘴来。
  
  我小心地用两手接过散发出诱人甜香的奶酪,放眼向山脚下的住宅区望去。从这个角度鸟瞰,那些杂乱无章散落在辽阔荒原上的平房仿佛一个被顽童遗弃的玩具箱,叫人没来由地难过起来。
  
  联想到昨夜宴会餐桌上堆积如山的美味食物,我的心不由重重向下一沉。我再清楚不过,宾客顶多只能享用那些食品中的五分之一,剩余的食物会被装进木桶中,直接倾倒进庄园外干涸的河道里任其腐烂。按照萨德里克公爵的说辞,他宁可把流油的鸡鸭鱼肉送给苍蝇和兀鹫,也不会分给门外那些伸手乞讨的“下等贱民”一丁点儿面包屑。
  
  Giotto身边叠放着好几个相似的食篮,显然他刚刚把和自己早餐相同的食物分发给了镇上食不果腹的人们。和萨德里克公爵的行径相比,只能用“云泥之别”来形容了。
  
  尽管多少消除了警戒心,我依然无法阻止自己以怀疑的眼神观察他,很难相信世上当真活生生地存在着这样不含私心的家伙。艾琳娜小姐说人一旦习惯于丑恶便会质疑和嘲笑高尚,看来事实果真如此。
  
  “真亏你能吃得下去……看着那样的景象。”
  我想找个茬儿试探他一下,于是啃着奶酪闷声挖苦道。这是事实:面对脚下如同一堆破碎骷髅的贫民区,再鲜美的食物咬起来也干涩如柴。
  
  我的不识抬举让G的面孔染上了一丝怒意,但Giotto还是没有动气,只是以平静无波的眼神定定眺望着远方。
  
  就在我疑心他是否凝固成了一座石像时,Giotto用有些悲伤的语调开口了: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克丽斯。以前它要比现在美丽得多。”
  
  “啊?”
  我掩住嘴错愕地轻呼了一声。
  
  我一直猜测这个年轻人来自北意大利,根本没预想到他和我一样是土生土长的西西里人。他纤美的容貌和优雅的礼仪无疑是最棒的假面,近乎完美地掩饰了西西里男人根植于骨髓里的血气方刚。
  
  “原先这里是个和平的小镇,并没有你所见的这么……贫穷和混乱。”
  
  我能听出Giotto正极力保持语声的缓和,但当他不得不以某些贬抑的字眼来形容故乡时,嗓子里还是溢出了强烈的痛苦。
  
  “我家境况变好后,父母不愿意再与这里的人为邻,就搬去了附近条件好些的城镇。这个地方被遗弃了,也只有被遗弃的人才会聚集到这里。这里渐渐变成了今天你所看到的样子,变成了堕落、犯罪、传染病滋生的温床。男人像牛马一样在庄园主的土地上劳作,领到的工钱还不足以喂饱一家子。体弱的老人和孩子像苍蝇一样死去。”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声音的颤抖。
  
  “……但我不能放弃这里。即使连基督都放弃了,我也不能。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克丽斯。”
  
  Giotto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草草结束了他短暂的自白。
  我狼狈地拉下头巾遮住面孔,窘得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这席话简直是对我方才那句肤浅评价的绝佳谴责。
  
  “那个……对不起,Giotto先……”
  
  不等我的道歉出口,Giotto忽然扭下一朵矢车菊飞快地塞进我掌心里。
  
  “抱歉,克丽斯。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煞风景的话。别露出那副表情好吗?你该像这里的女孩子那样摘朵花戴上,脸色会好看很多的。”
  
  “我觉得我的脸色很健康。”
  我低头拨弄着手里柔软的花瓣,不服气地反驳道。听见我这句话,几个青年又像面对任性妹妹时的兄长那样哈哈笑开了。
  
  “Giotto不是这个意思。谁都看得出来,你结实得像头骡子。”
  G收拾好清空的餐篮,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冲我解释道。
  “他是说你的脸色健康过头了,一点姑娘味儿都没有。之前也说过啰?Giotto觉得女孩子就该有点娇气,否则和我们男人还有什么两样。”
  
  “我干拔要比里门落?”
  我把最后一小块奶酪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看吧,你的女人味就是这样被搞没的。”
  
  我立刻一仰脖子把奶酪囫囵吞咽下去,急吼吼地重复道:
  “我干嘛要比你们弱?法律可没规定过女人不能靠自己吃饭。”
  
  “是是是……”
  Giotto以再明显不过的敷衍神态连声应着,俨然一副哄劝小女孩的兄长模样。忽然,他想到什么好主意似的咧嘴一笑,满脸热忱地拽住我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克丽斯,你得跟我去镇上转转。人们会喜欢你的。”
  
  “开什么玩笑?这里很多人都在庄园做过工,他们认得我这个恶毒监工的脸。我可不想去挨唾沫星子。”
  
  我像触到热炭一样迅速甩脱他的手,感觉受到了恶劣的愚弄。
  
  “……Giotto先生,你该不会召集了一帮哥们想把我套上麻袋揍成果酱吧?我既不是葡萄又不是菠萝,揍烂了也没多少汁水。”
  
  也许这次我的猜忌真正刺伤了他,Giotto没有再像个孩子一样轻率发笑,而是失望而沉静地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会做那种事?”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被我甩开的手孤零零地、倔强地悬在半空。山风撩起他不加修饰的凌乱刘海,露出的淡金色的瞳孔里满溢着不容人置疑的诚恳与真挚。
  鹿一样的眼睛。我第二次联想到这个比喻。
  
  不知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单纯的受伤表情让我难受得要命,胸口直发闷。习惯了充斥萨德里克庄园的明争暗夺尔虞我诈,冷不丁面对如此真诚的善意,我简直困窘得不知把手脚往哪儿搁。在艾琳娜以外的人面前露出这么不成熟的模样,算起来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和艾琳娜太相似了吧。
  
  “好、好了,看在奶酪的份上,我陪你做点餐后运动就是了。啊啊,别露出那种表情啦。”
  
  我朝手心搓揉得惨不忍睹的矢车菊瞥了一眼,快速把它扔开重新拧了一朵,塞进Giotto僵在空中的手里。
  
  “虽然男人戴花只会让人感觉恶心,但如果戴上花真能让人脸色转好,你就戴戴看吧。不要摆那张苦瓜脸了,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呵,瞧你得瑟的,小丫头。能欺负Giotto的人还没出生呢,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G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有点好笑地插话道。
  
  叫做科札特的红发男人被他的俏皮话逗乐了,边点头附和边转过脸去吃吃发笑。
  “噗……呵呵,的确是。Giotto的娃娃脸实在太有欺骗性了,每个人都生怕把他弄哭,连小孩都想把自己的糖果分给他。”
  
  “G,科札特。”
  Giotto温和却十分坚定地制止了同伴们的打趣,捏着那朵湛蓝的矢车菊向我转过身来。科札特说得没错,他那张稚气未脱的小白脸……呸,娃娃脸确实极富欺骗性,怎么看怎么纯洁无辜不谙世事。
  
  “谢谢你相信我,克丽斯。那我们走吧。”
  
  “啊……嗯。”
  
  “啊,还有。”
  金发青年勾起嘴角朝我微笑了一下,随手把那朵色彩浓艳的小花插到了耳后。
  “虽然可能会让你感觉恶心,不过我决定照你说的把它戴上。”
  
  “哈……?等、等等,我是随口乱说的!快摘下来,我可不想和你一起被围观!”
  
  “欸?可是,这是我和克丽斯友情的证明……”
  
  “友情你个头啦,这样只是个单纯的花痴而已!!”
  
  ……这个男人,其实一点也不纯洁无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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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着Giotto快步穿过小镇破败萧条却格外整洁的街道,一路上不住有身穿粗布衣衫、因长年在烈日下劳作而晒得皮肤黝黑的居民向他打招呼,他也总是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我脸上保持着漠不关心的表情,心里不由暗暗惊叹这个年轻人在当地的声望之高。
  
  Giotto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住脚,朝与他保持一段距离的我招了招手,迈开步子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我跟随他跨过门槛后,发现店面比房屋的外观还要狭窄,从地面到天花板都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杂物,只留出一条一人宽的窄道供人通行。所幸我和Giotto体型都偏瘦小,不费什么气力便侧身从杂货堆里钻了过去。
  
  “弗朗哥的杂货店,价钱公道的很。不管对方是两眼昏花的老人还是不识字的孩子,他从来不多收一分钱。在这座小镇上,他的信誉可是块响当当的招牌。”
  Giotto一边像个远行归家的游子一样热切地四下环视,一边冲我小声介绍道。
  
  “哈哈,老伙计,你把我夸过头了。这又不是什么圣徒开的店。”
  
  走道尽头的柜台后传来一个爽朗而略显粗野的声音。那是一个满头褐色鬈发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壮实,黑黝黝的圆脸上蓄着一撇时髦的小胡子。他和先前街道上的居民一样,对Giotto满怀热情地笑脸相迎,似乎是他熟识多年的老朋友。
  见我跟着Giotto走进店铺,他先是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随即抛出了那句全世界通用的台词:
  
  “哎呀,这是吹的什么风,你小子竟然请我喝喜酒来啦?”
  
  “哪儿的话,这姑娘只是刚认识的普通朋友,喜事还没个影子呢。G说我要是老为了别人忙东忙西,不多操心一下自己的事,没准到三十岁还得继续打光棍。”
  Giotto一点也没呈现出窘迫之色,自然而轻快地应对着店主的调侃。
  
  “照我看,G这话没错,你偶尔也得听他两句。你看你成天到处给镇上的人帮忙,把自己的事都耽搁了。Giotto,你今年得有十九岁了吧?是时候考虑一下了。我跟你说,这镇里没有一个姑娘不偷偷扒着窗户看你的,就怕你看不上哩。”
  
  Giotto有点生涩地笑了一下,顺口道:
  “G和科札特经常和我在一起,姑娘们是在看他俩也不说定。”
  
  “嗨,那可不一样!你别小瞧镇上女人的眼光,谁看不出你是领头的?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就是街上有名的孩子王,我那会儿就和老婆说了——Giotto将来不会跟咱们一样,摆个破店勉强糊口。这小家伙精着呢,他肯定会做出番了不起的大事来。”
  
  面对杂货店老板热情洋溢的夸赞,Giotto一直带着谦逊而羞赧的微笑轻轻抓挠自己蓬松的金发,像个受到老师表扬时不知所措的孩子。
  
  老板和Giotto嚼了会儿舌根,再次兴冲冲地将眼光转到我身上:
  “姑娘,你眼力可真不错。我得说,他是我们镇上最棒的年轻人。看你的模样,应该是大城市来的吧?我见过的人多了,你一进门,那架势就和镇上做粗活的女人不一样。”
  
  “……呃,我是……”
  
  我正琢磨着如何蒙混过关,Giotto迅速丢出一个附近富庶城镇的名字替我遮掩了过去。所幸弗朗哥只是随口一问,也未多作追究。
  
  我一向不擅长对弗朗哥老板这样忠厚的长者说谎,为了掩饰慌乱的神态,连忙转过脸装作聚精会神地打量堆在墙边的货物。
  
  墙边斜倚着一面褪色的铜制雕花梳妆镜,镜框顶部雕刻着做工精细的爱神丘比特像,镜面布满细小的刮痕,颇有几分古色古香的味道。公爵邸对这种劳什子自然是嗤之以鼻的,我却很喜欢这些承载了厚重时间感的陈年旧物,不由看得出了神。
  
  伤痕密布的镜面上,模模糊糊反映出了我的面容——松鼠皮毛般光亮的深栗色齐肩发,下颌削尖,双颊微凹,面色倒很健康红润,衬得一对绿眼睛更加鲜艳明亮。确实,这不是一张为生计日夜操劳的贫困女孩该有的脸。
  
  我失落地叹息了一声。这张脸长年受到公爵庄园酒气和香水味的熏染,越发不像一个骑士了。
  
  弗朗哥见我对他店里的货物感兴趣,老实巴交的圆脸上浮现出了满足的神情,压低嗓音向Giotto道:
  “老伙计,这姑娘看上去人不错。她从大城市来,什么稀奇玩意儿没见过?可她一点也不嫌弃我这家小店,还看得津津有味呢。换了那些穿晚礼服的太太小姐,怕是连店门都不稀罕踏进来。就冲这一点,我看好这女孩,因为她看得起咱们。”
  
  “克丽斯不只是看得起我们。……我想,她也许能为我准备做的事情出份力。”
  Giotto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弗朗哥顿时忘了谨慎,拔高嗓门惊叫起来:
  “真的?那敢情好!好心肠的姑娘,上帝保佑你!!”
  
  “怎么回事?你想做什么,Giotto?”
  我对他俩讨论的话题一窍不通,不明就里地发问道。
  
  “啊呀,原来你不知道吗,姑娘?我还以为你铁定是知道了罢工那档子事,慕名来见Giotto的呐!”
  
  “罢工……?”
  
  这个敏感的字眼唤醒了我尚未远去的记忆。就在上个月,这座镇上的青壮年掀起了一阵联合罢工的浪潮,自发抵制萨德里克庄园对工资的无限制压低。当时正值春季农忙时节,一时间庄园的各项种植工作陷于瘫痪,公爵不得不向他最鄙视的“下等贱民”妥协,答应提高工钱并改善短工待遇,以免误了农时。
  
  事后,公爵整整三天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玩不动女人,一夜间像是老了十岁。
  
  “您是说……抵制萨德里克庄园的那次大罢工吗?”
  我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认道。
  
  “当然了,不然还有哪次?”
  
  弗朗哥不顾Giotto拼命向他递眼色,大大咧咧地嚷道:
  
  “那次罢工是Giotto带头发起的,你不知道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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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2-04-02 20:25 只看该作者 3 #
叛逆者高唱赞歌
  
  “所·以·说,那个叫Giotto的男人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回到庄园后,我用愤慨难平的语气为这次会面作了总结。
  
  对于我幼稚粗鲁的评价,艾琳娜小姐只是倚靠在铺着绣花软垫的藤编摇椅上,怡然自得地扬起唇角勾出一抹昳丽的浅笑。
  
  “好了好了,你不也常常管我叫傻瓜吗?不用说,被克丽斯叫做傻瓜的男人,一定会和我合得来。”
  
  “艾琳娜小姐,您真的明白吗?他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傻瓜,是傻到家了的超~~~~级大傻瓜啊!!”
  
  我蹭地撞翻椅子跳了起来,愤然向艾琳娜叫嚷道。从梳妆台前安放的金框镜子上,我看见自己原本白里透红的面颊几乎涨成了红葡萄酒的颜色,眼珠瞪得快要从脸上滚下来,脖颈处青筋突起。
  
  大概是我这副声嘶力竭的疯婆子模样太滑稽了,艾琳娜小姐再次转过脸去轻轻笑了起来。
  
  “你担心过度了,克丽斯。听你的描述,他该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他是不错,很不错,简直太不错了!他年轻不懂事就算了,竟然招惹到你爹头上,这不是吃饱了没事撑的等着被失踪么?”
  
  萨德里克公爵经常动用庄园内的武装力量暗中抹杀反抗他的市民,被他盯上的人大多会在一夜间无声无息地从城镇里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亲属哭天喊地把小镇翻个底朝天都找不见个鬼影子。久而久之,我就管被他秘密处理掉的倒霉蛋们叫做“被失踪了”。
  
  这些没天理的惨事,头一次听闻难免义愤填膺,听久了看多了也就渐渐麻木了。再说我个人的力量实在过于渺小,面对整个吃人的上层阶级就是坨战斗力为负数的渣,我还没蠢到以渣击石的程度——就像那个不自量力的Giotto一样。
  
  艾琳娜抚着下巴沉吟片刻,因忧虑而黯然失色的瞳孔突然焕发出了明亮的神采。
  
  “那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了,克丽斯。”
  
  “哈啊?”
  
  “我是说,我们要为Giotto和他的同伴提供保护,让他们不至于遭受父亲的迫害。”
  
  艾琳娜此刻的神态与Giotto宣称“我要为故乡的人们争取到他们所应得的”时的神态重合率高达90%,完全是副高喊“我长大了要成为XXXX”的小鬼腔调。
  对于他们单行道一般直来直往的思维模式,我连反驳的余力都没有了。
  
  这两个人的脑回路都被西西里贫苦人民吃了吗…………
  
  “艾琳娜小姐,您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Giotto发火啊?”
  我有气无力地开腔道,最后一次尝试说服我单纯可爱的小姐回心转意。
  
  “嗯,我知道哦。克丽斯是担心我与他结交会惹怒父亲,从而影响我在家里的地位,对吗?”
  
  “您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么……听我说,小姐,我以后会继续帮您往贫民区送钱物,所以请让Giotto和他那帮爱造反的热血朋友见鬼去吧!”
  
  “我能理解你的担心,可是我也无法对那个年轻人放任不管。看得出来,他是那座城镇的精神领袖,比任何人都了解那里的人们需要什么。如果对他想做的事加以援助……”
  
  艾琳娜若有所思地说到这里,忽然欣喜地将双手交握在胸前,从扶手椅上款款站了起来。
  
  “有了!只要依靠Giotto先生的声望,把当地青年组织起来成立自卫团,不就可以抵抗父亲对他们的迫害了么?”
  
  “您说得轻巧。那些扛惯锄头的农民,哪儿是那些拿人当靶子练射击的庄园保镖的对手。”
  
  我口头上冷嘲热讽地泼着凉水,却也不免对这个点子有些心动。但一联想到那三个所谓的“精神领袖”,刚鼓起的信心立刻又泄尽了——除了G先生有几两肌肉外,Giotto和科札特·西蒙都精瘦得能摸出每一节脊柱(根据我拍打他俩脊背时的手感推断),那小身板估计给庄园里的壮汉噶蹦一捏就稀烂了。
  
  让这几个人组自卫团,真不知道他们是组团自卫还是组团找死。
  
  “唔……那么,克丽斯也加入不就好了?”
  
  “噗咳!!”
  我一头磕在梳妆镜上,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几乎背过气去。
  “咳咳……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小姐。要是我死于非命,您在庄园里可就孤立无援了。我死也不愿意看到那种境况。”
  
  我再三提到“死”这个忌讳的字眼,艾琳娜依然毫无动摇之色,只是向抓狂的我投以信心十足的微笑。
  
  “在你活着的时候,那种境况绝对不会出现;只要我活着,公爵府邸里绝对没有人胆敢动你。这样一来,我活着的时候永远也不会孤立无援。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克丽斯?”
  
  “…………”
  
  败了!我居然败给了一个大脑回路被贫民吃掉的姑娘!!
  
  “啧……对了对了,昨晚的舞会怎么样?威尔逊男爵没再对你胡搅蛮缠吧?”
  为了逃避被艾琳娜驳倒的丢脸事实,我笨拙地随口扯了个话题。
  
  艾琳娜没有计较我避重就轻的小伎俩,顺着我的台阶侃侃而谈了下去:
  “那倒没有。你离开之后,戴蒙先生就避开众人的视线把我带到了露天阳台上。他说,在那儿不必呼吸和腐朽贵族们同样的空气,说起话来要自在得多。”
  
  “欸~~?挺清高的家伙嘛。既然已经以教名相称了,小姐和他想必谈得很投机咯?”
  注意到艾琳娜没有像我一样称戴蒙·斯佩多为“斯佩多先生”,我换上了带有几分暧昧的探询神色。
  
  “嗯,该说是一见如故还是不谋而合呢……他对于如今世道的见解,和你我相当一致。据戴蒙先生说,是他主动找你搭话的?”
  
  “是的,还承蒙他解围了。不过,那位先生知道的稍微有点太多了。”
  回忆起斯佩多先生对我过去经历的熟悉程度,我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受人窥探时的拘束与不快。

论自由-约翰·穆勒

论自由

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论 自 由
〔英〕约翰. 密尔 著程崇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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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第一章 引论………………………………………………1…
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1…8第三章 论个性为人类福祉的因素之一………………6…7第四章 论社会驾于个人的权威的限度………………9…2第五章 本文教义的应用………………………………1…16
— 3
第一章 引论
这篇论文的主题不是所谓意志自由,不是这个与那被误称为哲学必然性的教义不幸相反的东西. 这里所要讨论的乃是公民自由或称社会自由,也就是要探讨社会所能合法施用于个人的权力的性质和限度. 这个问题,很少有人用一般性的说法予以提出,更从来没有人用一般性的说法加以讨论,但是它却在暗中深刻地影响着当代一些实践方面的争论,并且看来不久就会被公认为将来的重大问题. 它远非什么新的问题,从某种意义说,它几乎从最远的年代以来就在划分着人类;不过到了人类中比较文明的一部分现在已经进入的进步阶段,它又在新的情况下呈现出来,要求人们给以一种与前不同而且较为根本的处理.自由与权威之间的斗争,远在我们所最早熟知的部分历史中,特别在希腊、罗马和英国的历史中,就是最为显著的特色. 但是在旧日,这个斗争乃是臣民或者某些阶级的臣民与政府之间的斗争. 那时所谓自由,是指对于政治统治者的暴虐的防御. 在人们意想中(除开在希腊时代一些平民政府中而外)
,统治者必然处于与其所统治的人民相敌对的地位.所谓统治者,包括实行管治的“一夫”
,或者实行管治的一族或一个世袭阶级,其权威系得自继承或征服;无论如何,他们之握持权威绝不视被管治者高兴与否;人们对其至尊无上的地位从不敢有所争议,或许竟不想有所争议,不论会采取
— 4
2第一章 引论
什么方策来预防其压迫性的运用. 他们的权力被看作是必要的,但也是高度危险的;被看作是一种武器,统治者会试图用以对付其臣民,正不亚于用以对付外来的敌人. 在一个群体当中,为着保障较弱成员免遭无数鸷鹰的戕贼,就需要一个比余员都强的贼禽受任去压服它们. 但这个鹰王之喜戕其群并不亚于那些较次的贪物,于是这个群体又不免经常处于须要防御鹰王爪牙的状态. 因此,爱国者的目标就在于,对于统治者所施用于群体的权力要划定一些他所应当受到的限制;而这个限制就是他们所谓自由.谋取这种限制之道有二.第一条途径是要取得对于某些特权即某些所谓政治自由或政治权利的承认,这些自由或权利,统治者方面若加侵犯,便算背弃义务,而当他果真有所侵犯时,那么个别的抗拒或者一般的造反就可以称为正当. 第二条途径,一般说来系一个比较晚出的方策,是要在宪法上建立一些制约,借使管治权力方面某些比较重要的措施须以下列一点为必要条件:即必须得到群体或某种团体的想来是代表其利益的同意. 上述两种限制方式之中,第一种曾在多数欧洲国度里迫使统治权力或多或少有所屈服;第二种却未能这样,于是要求做到这种限制,或者在已经达到某种程度之后还要求更加完全,就到处都成为爱好自由的人们的主要目标. 从历史上看,只要人类一天还满足于以另一个敌人去攻斗一个敌人,还满足于在多少有些有效保证足以对付主人的暴虐的条件之下便由一个主人来统治自己,他们就还没有使自己的渴望超越这点之外.但是,在人类事务前进过程中来到了这样一个时代:人们对于管治者之成为一种独立的权力而在利害上与他们自己
— 5
第一章 引论3
相反对,已不复认为是一种自然的必要. 他们看到,国家的各种官府若成为他们的租户或代表,可以随他们的高兴来撤消,那就要好得多. 他们看到,只有那样,他们才能享有完全的保证使政府权力永不致被妄用到对他们不利. 这个想使统治者出于选举并且仅任短期的新要求,逐渐变成了平民政党——只要哪里有过这种政党——所致力的显明目标,在相当不小的程度上代替了以前仅要限制统治者的权力的努力.随着这种要使统治权力出自被统治者的定期选择的斗争的前进,有些人开始想到,从前对于限制权力本身这一点倒是看得过重了. 那(看来可能)原是用以抵制在利害上惯于和人民反对的统治者的一种办法. 而现在所要的则是,统治者应当与人民合一起来,统治者的利害和意志应当就是国族的利害和意志. 国族无须对自己的意志有所防御. 不必害怕它会肆虐于其自身. 只要有效地做到使统治者对国族负责,可以及时地被国族撤换,那么国族就不怕把自己能够支配其用途的权力托给他们. 统治者的权力实即国族自己的权力,不过是集中了,寓于一种便于运用的形式罢了.这种思想形态,或许毋宁说是感想形态,在前一代欧洲的自由主义当中曾很普遍,而在大陆的一支当中则至今还明显地占着优势. 现时在欧洲大陆上,若还有人认为对政府所可做的事情可以有所限制——对于他们认为根本不应存在的那种政府是另一说——他就要算是政治思想家当中光辉的例外了. 拿我们自己的国度来看,同样的情调也许到今天还会得势,假如那种在一个时期曾经鼓励这种情调的情势始终未变的话.但是,在政治理论和哲学理论当中,正和在人当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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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引论
成功倒会把失败所会掩住的错误和弱点暴露出来. 那个认为人民无须限制自己施用于自己的权力的观念,当平民政府还只是一个梦想的东西的时候,或者还只是一个见诸载籍存于远古的东西的时候,听来颇成一条自明的公理. 一些暂时性的反常情况,就象法国革命那样,也并不必然会摇动那个观念,因为那种情况最坏也不过是篡窃者少数的运用,无论如何也不属于平民政制的恒常运用,而只算是反对君主专制和贵族专制的一个突然的、骚动性的爆发.可是,时间过去,终于出现了一个民主共和国,占据着地球上面很大的一塊,表现为国族群体中最有力量的成员之一;既有这巨大的现存事实足供窥察,于是这种选举制和责任制政府就成为观察和批评的对象. 这时人们就觉察出来,原来所谓“自治政府”和所谓“人民施用于自身的权力”等类词句,并不表述事情的真实状况. 运用权力的“人民”与权力所加的人民并不永是同一的;而所说的“自治政府”
亦非每人管治自己的政府,而是每人都被所有其余的人管治的政府.至于所谓人民意志,实际上只是最多的或者最活跃的一部分人民的意志,亦即多数或者那些能使自己被承认为多数的人们的意志.于是结果是,人民会要压迫其自己数目中的一部分;而此种妄用权力之需加防止正不亚于任何他种. 这样看来,要限制政府施用于个人的权力这一点,即在能使掌权者对于群体,也就是对于群体中最有力的党派正常负责的时候,也仍然丝毫不失其重要性. 这个看法,因其既投合思想家们的智虑,又同样投合欧洲社会中那些在其真实的或假想的利害上与民主适相反对的重要阶级的意向,自然不难树立起来;在今天的政治思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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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论5
一般已把“多数的暴虐”这一点列入社会所须警防的诸种灾祸之内了.和他种暴虐一样,这个多数的暴虐之可怕,人们起初只看到,现在一般俗见仍认为,主要在于它会通过公共权威的措施而起作用. 但是深思的人们则已看出,当社会本身是暴君时,就是说,当社会作为集体而凌驾于构成它的各别个人时,它的肆虐手段并不限于通过其政治机构而做出的措施.社会能够并且确在执行它自己的诏令. 而假如它所颁的诏令是错的而不是对的,或者其内容是它所不应干预的事,那么它就是实行一种社会暴虐;而这种社会暴虐比许多种类的政治压迫还可怕,因为它虽不常以极端性的刑罚为后盾,却使人们有更少的逃避办法,这是由于它透入生活细节更深得多,由于它奴役到灵魂本身.因此,仅只防御官府的暴虐还不够;对于得势舆论和得势感想的暴虐,对于社会要借行政处罚以外的办法来把它自己的观念和行事当作行为准则来强加于所见不同的人,以束缚任何与它的方式不相协调的个性的发展,甚至,假如可能的话,阻止这种个性的形成,从而迫使一切人物都按照它自己的模型来剪裁他们自己的这种趋势——对于这些,也都需要加以防御. 关于集体意见对个人独立的合法干涉,是有一个限度的;要找出这个限度并维持它不遭侵蚀,这对于获致人类事务的良好情况,正同防御政治专制一样,是必不可少的.这个命题虽然在一般的说法下大概不会有何争论,但实践的问题在于究竟应该把这个限度划在哪里?也就是说,究竟应该怎样在个人独立与社会控制之间做出恰当的调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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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一章 引论
就是一个几乎一切工作尚待着手的题目了. 凡一切足使存在对人有价值者,莫不赖对他人行动有所约束. 因此,必须有某些行为准则,首先由法律来强加于某些事情,而对于许多不宜由法律来起作用的事情,还要由舆论来办. 那些准则究竟应当是什么,乃是人类事务中的首要问题;假如把少数最明显的情事除外来说,这也是在解决方面前进得最少的问题之一. 没有两个时代,也很少有两个国度,对这个问题的决定是一致的;一个时代或一个国度的决定在另一个时代或另一个国度看来就感到诧异. 可是任何一个特定的时代或国度的人们对这问题却并不感到任何疑难,恰象对于一个全人类所见一直相同的题目一样.他们在自己当中所获致的准则,在他们看来乃是自明的和自当的. 这个普遍的错觉可说是习俗的魔术性的势力之一例. 习俗这东西,不仅如老话所说是第二天性,简直是一向被误待为第一天性. 习俗在阻止对于人类所相互强加的行为准则发生任何疑虑这一点上更有着完全的效力,因为在这个题目上一般都不认为必须提出理由,不论是一人对于另一人,或者是每人对于他自己. 人都习惯于相信,亦曾受到某些热烈倾向于哲学家性格的人们的鼓励去相信:在这种性质的题目上,他们的感想是优于理性的,从而就使理性成为不必要. 导引他们达致关于约制人类行为的意见的一条实际的原则乃是各人心中的这样一种感想,即认为凡人都应当被要求按照他和他所与有同感的人们所愿意他们做的那样去做. 确实,没有一个人对自己承认,他的判断标准乃是他自己的爱好;但在有关行为的问题上,一个没有理由作根据的意见实在只能算是一个人的择取;并且假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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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论7
出了只是诉诸他人的同样的择取的理由,那仍不过是多人的但非一人的爱好罢了. 但是在一个常人看来,他自己的并且有他人与之相同的这种择取,对于他在道德上、趣味上、或者礼俗上所抱的观念来说,不仅是一个完全圆满的理由,而且一般说来是他所有的唯一的理由;那些观念并没有明白地写在他的宗教信条之中,但即使在宗教信条方面,指导他的看法的东西主要也是他自己的解释. 这就可见,人们在什么可褒什么可贬这一点上的意见,乃是为影响着他们对他人行为的意愿的一切纷繁多样的原由所左右. 影响人们在这一点上的意愿的原由,也和规定人们在其他任何问题上的意愿的原由一样,为数是极多的. 这有时是他们的理性,有时又是他们的成见或迷信;往往是他们的社交性的爱好,时而又是他们的反社交性的爱好;是他们的妒意或忌心,是他们的妄自尊大或鄙薄他人;而最称一般的则是他们为己的欲望或恐惧,也就是他们的合法的或不合法的切身利益.特别要指出,若是哪个国度里有着一个占优势的阶级,那么一国的道德必是大部分发自那个阶级的阶级利益和阶级优越感. 例如斯巴达人(Spartan)与其赫劳特农奴(Helot)之间的道德、殖民者与黑人之间的道德、君主与臣民之间的道德、贵族与平民之间的道德、以至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道德,便大部分是那些阶级利益和阶级优越感的创造物;而这样产生出来的情操反过来又对优势阶级的成员们自己相互关系中的道德情绪起作用. 另一方面,若是以前居于优势的阶级已失其优势,或者其优势已不孚众望,那么当时得势的道德情操就往往带有一种痛恶优越的意味. 此外,关于法律或舆论所支持的行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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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一章 引论
则,无论是许为或者是不许为,还有一点重大的、决定性的原由,就是人类对其现世主人或所奉神祗的假想中的好恶取舍的奴性服从. 这种奴性服从,尽管本质上是自私的,却非伪善;它育出一种完全真纯的憎恶情操,竟至使得人们会烧死眩人和异端者. 至于说到其余许多较低的影响力量,其中当然有社会一般的和明显的利害这一点在导引道德情操方面起着一分而且是颇大一分的作用.但这与其说是出于理性,说是由于社会利害自身,还不如说是出于从社会利害中生出的爱憎之感者为多.这爱憎之感对社会利害很少或者全无影响,在树立各项道德方面则表现为很大的力量.这样看来,在实际上决定那些在法律惩罚或舆论支持之下要大家注意遵守的行为准则的主要东西,乃是社会的好恶,或社会中一些有势力的部分的好恶. 对于这个情形,一般说来,就是一些在思想和感想方面都走在社会前头的人们也从未从原则上加以攻击,尽管他们在其中某些细目上会和它发生冲突. 他们宁从事于探讨何事为社会所当好所当恶,而不去究问社会的好恶对于个人是否应当成为法律. 他们宁愿就着他们自己持有异说的某些特定之点努力去改变人类的感想,而不把保卫自由、保障一切异端作为一般性的主张. 只在一宗情事上,也只是随处有个别的人采取了有原则的较高的立场,并且一贯地维持下去,那就是在宗教信仰方面. 这事在许多方面都有启发指示的意义,而就所谓道德感觉之不能无误这一点说来,尤不失为一个最显明的例证;如神学家之相仇,就一个真诚的执迷者说来,确是道德情绪的最明白的事例之一. 那首先冲破所谓一统教会的束缚的人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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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论9
说来,原也和那教会一样不愿允许宗教意见有所歧异. 但是当冲突的热劲已过,各派都没有取得完全胜利,而每一教会或教派都降至仅希望保持其已得阵地的时候,这些少数派既见自己没有变成多数派的机会,乃不得不向他们所无法改变的人们吁请允许分歧. 于是在这个战场上,也几乎仅仅在这个战场上,个人反对社会的权利才在有原则的广阔立场上为人们所主张,而社会想对倡导者施用权威的要求也才受到公开的争议. 那些替世界创获它所享有的宗教自由的伟大作家们,多数都力主良心自由乃是一种无法取消的权利,都绝对否认一个人须为他自己的宗教信仰来向他人作出交代. 可是人类在他所真正关心的事情上是这样自然而然地不能宽容,以致宗教自由实际上竟很少在什么地方得到实现,除非把那种厌恶神学争吵扰乱宁静而对宗教漠不关心的情况也加在宗教自由方面来算. 即使在最富宽容的国度里,在几乎一切宗教人士的心中,对于宽容的义务的承认还是带有暗含的保留的.这一位在有关教会政府的问题上会带着异议加以容忍,但在有关教条的问题上则又不然;另一位能宽容一切人,独不能宽容一个天主教徒或一神教徒;又一位,只对信仰神启的宗教的一切人士都表宽容;还有少数人把宽容更稍稍推展一步,但碰到相信上帝和相信彼界时则又不能通融. 总之可以说,凡在多数之感还真切强烈的地方,就不会看到服从多数之主张会有多少减弱.在英国,由于我们政治历史上的一些特殊情况,和欧洲多数其他国度相比起来,舆论的束缚虽然或许较重,法律的束缚则是较轻的;在这里,对于使用立法权力或行政权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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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第一章 引论
直接干涉私人行为这一点,有着相当不小的嫉恨;这种嫉恨与其说是出自对于个人独立有什么正确的看法,倒不如说更多地是由于人们还存有一种思想习惯,把政府看作代表着与公众相反的利益的机构. 多数人还没有学会去体认政府的权力就是他们的权力,政府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 一旦他们学到这样,个人自由就许会遭到来自政府方面的侵犯,一如它已经遭到来自舆论方面的侵犯. 但是,就目前论,这里正有着一种相当分量的情绪,随时都会引起来,去反对任何想要使用法律在人们迄今未曾受惯法律控制的一些事情上面来对个人进行控制的企图;至于这个事情究竟是否应当在法律控制的合法范围之内,这种反对情绪则并未怎样加以审辨;因此这种情绪,整个说来固属高度健康,但在应用到特定的事例时,也或常常被误用,正如它也常常有很好的根据一样.事实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公认的原则,习惯地用来测定政府干涉之当与不当. 人们对此的决定都是依据本人的择取. 有些人看到有什么好事要做,或者有什么灾祸要救,就情愿唆使政府去担负这个任务;另一些人则宁愿忍受任何数量的社会灾祸,而不愿在人生利害各部类当中加添要听从政府控制这一项. 在一切特定的事件上,人们把自己分别列入这一边或那一边.他们在决定时,是依据他们情操上的这种一般方向,或者依据他们对于拟议中要由政府来做的这件特定事情所感到的利弊程度,又或者要看他们怎样相信政府会或是不会如他们所喜欢的样子去做;若说他们一贯抱有什么定见,让为什么事情宜由政府去做,那是非常少有的. 在我看来,由于这样没有准则或原则,结果是,就现在说,这一边和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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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论11
同样常都错误;人们几乎相等地不是不适当地乞灵于政府的干涉就是不适当地加以谴责.本文的目的是要力主一条极其简单的原则,使凡属社会以强制和控制方法对付个人之事,不论所用手段是法律惩罚方式下的物质力量或者是公众意见下的道德压力,都要绝对以它为准绳. 这条原则就是:人类之所以有理有权可以各别地或者集体地对其中任何分子的行动自由进行干涉,唯一的目的只是自我防卫.这就是说,对于文明群体中的任一成员,所以能够施用一种权力以反其意志而不失为正当,唯一的目的只是要防止对他人的危害. 若说为了那人自己的好处,不论是物质上的或者是精神上的好处,那不成为充足的理由.人们不能强迫一个人去做一件事或者不去做一件事,说因为这对他比较好,因为这会使他比较愉快,因为这在别人的意见认为是聪明的或者甚至是正当的;这样不能算是正当. 所有这些理由,若是为了向他规劝,或是为了和他辨理,或是为了对他说服,以至是为了向他恳求,那都是好的;但只是不能借以对他实行强迫,或者说,如果他相反而行的话便要使他遭受什么灾祸. 要使强迫成为正当,必须是所要对他加以吓阻的那宗行为将会对他人产生祸害. 任何人的行为,只有涉及他人的那部分才须对社会负责. 在仅只涉及本人的那部分,他的独立性在权利上则是绝对的. 对于本人自己,对于他自己的身和心,个人乃是最高主权者.或许无须多加说明,这条教义只适用于能力已达成熟的人类. 我们不是在论幼童,或是在论尚在法定成年男女以下的青年. 对于尚处在需要他人加以照管的状态的人们,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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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一章 引论
们自己的行动也须加以防御,正如对外来的伤害须加以防御一样. 根据同样理由,对于那种种族自身尚可视为未届成年的社会当中的一些落后状态,我们也可以置诸不论. 在自发的进步途程中,早期的困难是如此严重,以致在克服困难的手段方面竟难容许有所选择;因此若遇有一个富有改善精神的统治者,他就有理由使用任何便宜方略借以达成一个非此就许不能达成的目的. 在对付野蛮人时,专制政府正是一个合法的型式,只要目的是为着使他们有所改善,而所用手段又因这个目的之得以头现而显为正当. 自由,作为一条原则来说,在人类还未达到能够借自由的和对等的讨论而获得改善的阶段以前的任何状态中,是无所适用的. 不到那样的时候,人们只有一无所疑地服从一个阿喀霸(Akbar)或者一个查理曼(Charlemagne)
,假如他们幸而找到那样一位大帝的话. 但是,一到人类获得了这种能力可以借说服或劝告来引他们去自行改善的时候(这个时期,所有国族老早已经达到,这里也必须提到我们自己)
,强制的办法,无论出以直接的形式或者出以如有不服则加痛惩的形式,就不能再成为为着他们自己的好处而许可使用的手段,就只有以保障他人安全为理由才能算是正当的了.应当说明,在这篇论文中,凡是可以从抽象权利的概念(作为脱离功利而独立的一个东西)
引申出来而有利于我的论据的各点,我都一概弃置未用.的确,在一切道德问题上,我最后总是诉诸功利的;但是这里所谓功利必须是最广义的,必须是把人当作前进的存在而以其永久利益为根据的. 我要力争说,这样一些利益是享有威权来令个人自动性屈从于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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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论31
控制的,当然只是在每人涉及他人利益的那部分行动上. 假如有人做出了一个有害于他人的行动,这说是一樁一望而知要对他处罚的事件,可以用法律来办,或者当法律惩罚不能妥善适用时,也可以用普遍的谴责. 还有许多积极性的对他人有益的行动,要强迫人们去做,也算是正当的:例如到一个法庭上去作证;又如在一场共同的自卫斗争当中,或者在为他所受其保护的整个社会利益所必需的任何联合工作当中,担负他的一分公平的任务;还有某些个别有益的行动,例如出力去拯救一个人的生命,挺身保护一个遭受虐待而无力自卫的人,等等. 总之,凡显系一个人义务上当做的事而他不做时,就可要他对社会负责,这是正当的. 须知一个人不仅会以其行动贻患于他人,也会因其不行动而产生同样的结果,在这两种情况下要他为此损害而对他们负责交代,都是正当的. 当然,要在后一种情况下施行强制,比在前一种情况下需要更加慎重. 一个人做了祸害他人的事,要责成他为此负责,这是规则;至于他不去防止祸害,要责成他为此负责,那比较说来就是例外了. 尽管是例外,在许多足够明显和足够重大的情事上却足以明其为正当. 一个人在有外涉关系的一切事情上,对于涉及其利害的那些人在法理上都是应当负责的,并且假如必需的话,对于作为他们的保护者的社会也是应当负责的.也常有些好的理由可以不对他课以责任;但那些理由必须是出自特殊的权宜之计:不外是因为情事本身就属于这样一类,若由社会依其权力中所有的什么法子来对他加以控制,反不如听他自己考虑裁处,整个看来似乎会办得更好;或者是因为若试图加以控制,将会产生其他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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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一章 引论
比所要防止的祸害还大. 应当指出,既有这样一些理由免除了事先的课责,这时主事者本人就应使自己的良心站入空着的裁判席,去保护他人的那些没有外来保护的利益;要更加严格地裁判自己,正因为这情事不容他在同胞的裁判面前有所交代.但是也有这样一类行动对于社会说来,就其有别于个人之处来看,只有(假如还有的话)一种间接的利害. 这类行动的范围包括一个人生活和行为中仅只影响到本人自己的全部,或者若说也影响到他人的话,那也是得有他们自由自愿的、非经蒙骗的同意和参加的. 必须说明,我在这里说仅只影响到本人,意思是说这影响是直接的,是最初的:否则,既是凡属影响到本人的都会通过本人而影响到他人,也未可知,那么,凡可根据这个未可知之事而来的反对也势须予以考虑了. 这样说来,这就是人类自由的适当领域. 这个领域包括着,第一,意识的内向境地,要求着最广义的良心的自由;要求着思想和感想的自由;要求着在不论是实践的或思考的、是科学的、道德的或神学的等等一切题目上的意见和情操的绝对自由. 说到发表和刊发意见的自由,因为它属于个人涉及他人那部分行为,看来象是归在另一原则之下;但是由于它和思想自由本身几乎同样重要,所依据的理由又大部分相同,所以在实践上是和思想自由分不开的. 第二,这个原则还要求趣味和志趣的自由;要求有自由订定自己的生活计划以顺应自己的性格;要求有自由照自己所喜欢的去做,当然也不规避会随来的后果. 这种自由,只要我们所做所为并无害于我们的同胞,就不应遭到他们的妨碍,即使他们认为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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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论51
行为是愚蠢、背谬、或错误的. 第三,随着各个人的这种自由而来的,在同样的限度之内,还有个人之间相互联合的自由;这就是说,人们有自由为着任何无害于他人的目的而彼此联合,只要参加联合的人们是成年,又不是出于被迫或受骗.任何一个社会,若是上述这些自由整个说来在那里不受尊重,那就不算自由,不论其政府形式怎样;任何一个社会,若是上述这些自由在那里的存在不是绝对的和没有规限的,那就不算完全自由. 唯一实称其名的自由,乃是按照我们自己的道路去追求我们自己的好处的自由,只要我们不试图剥夺他人的这种自由,不试图阻碍他们取得这种自由的努力.每个人是其自身健康的适当监护者,不论是身体的健康,或者是智力的健康,或者是精神的健康. 人类若彼此容忍各照自己所认为好的样子去生活,比强迫每人都照其余的人们所认为好的样子去生活,所获是要较多的.这条教义虽然绝非什么新奇的东西,并且在某些人看来还有不言自明的意味,但是它却与现有意见和实践的一般趋势直接相反,没有一个别的教义比它更甚的了. 社会曾尽其全力试图(照其所见)强迫人们适应于它对人的优越性以及对社会的优越性的观念.古代的共和国认为自己有权实行,而古代哲学家则表示赞助,使用公共权威去约制私人行为的每一部分;其根据是说国家对每一公民的全部体力的和智力的训练是有着深切关怀的.一些被强敌包围着的小的共和国,经常有被外来攻击或内部骚乱推翻的危险,即使在一个短的时隙中精力和自制若有松懈,也易成为致命的损害,因而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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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一章 引论
容它们等待自由发生健康的永久效果——在这样一些小的共和国里,这种想法曾是可以认可的. 在近代世界中,政治群体的体量是较大了,还有最主要的一点,即灵界的和俗界的权威是分开了(这就把对于人们良心的指导权放到另外一个不控制人们世俗事务的手里)
,这些情况就阻止了法律对于私人生活细节的那样大量的干涉. 可是道德压迫的一些机器却又被更有力地挥动起来去反对在仅关本人的事情上与统治意见有所分歧,甚至比在社会性的事情上反对得还要出力. 即以在参加形成道德情绪中最称有力因素的宗教来说,它就几乎永远不是被教吏团的野心控制着——它是企求控制人类行为每一部门的——就是被清教主义的精神控制着. 就是某些反对旧时宗教最力的近代革新者,在主张精神统治的权利方面也并不后于一些教会或教派. 其中要特别指出孔德(Comte)
,他的社会思想体系,如他在“论现实的政治”一书中所展示的,目的就在于建立一种社会对个人的专制(虽然用道德的工具多于用法律的工具)
,竟超过了古代哲学家中最严格的纪律主义者在其政治理想中所曾思议到的任何东西.除开思想家们个人的特殊学说而外,世界上还广泛地有着一种日益增长的倾向,要把社会凌驾于个人的权力不适当地加以伸展,既用舆论力量,甚至也用立法力量. 既然世界上发生着的一切变化是趋向于加强社会的权力而减弱个人的权力,可见这个侵蚀就不是那种趋于自动消失的灾祸,相反是会增长得愈来愈可怕的. 无论作为统治者或者作为公民同胞,人类之倾向于把自己的意见和意向当作行为准则来强加于他人,是有着人类本性中难免带有的某些最好和某些最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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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引论71
的情绪的如此有力的支持,以致从来几乎无法加以约束,除非缺乏权力;而权力却又不是在降减,而是在增长,除非能筑起一条道德信念的坚强堤障以反对这种祸害:这样,在世界现势之下,我们就只能看到它在增长了.为了便于论列,本文不打算一下子就进入这一般的论题,而在开头只限于这论题的一个分枝,在这一分枝上,这里所举陈的原则,假如不是全部也是在某一点上为流行意见所承认的. 这一个分枝是思想自由,还有不可能与它分开的与它同源的言论自由和写作自由. 这些自由,虽然在一切宣称宗教宽容和自由制度的国度里已经在相当分量上形成了政治道德的一部分,可是它们所倚靠的哲学上的和实践上的根据,在一般人心中恐怕还不大熟习,甚至有些舆论领导者也未必认识透彻,象可以期待的那样. 那些根据,一经受到正确的理解,就不只适用于这总题的一个部分,而可以有宽广得多的应用;这也就是说,对于这个问题的这一部分的彻底考虑乃是对于其余部分的最好的导言. 当然,我这里所要讲的,对于某些人说来并不是新的东西;因此,如果说关于这一个三个世纪以来已时常经过讨论的题目我还敢再作一番讨论,那么我只有希望他们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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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
这样一个时代,说对于“出版自由”
,作为反对腐败政府或暴虐政府的保证之一,还必须有所保护,希望已经过去.现在,我们可以假定,为要反对允许一个在利害上不与人民合一的立法机关或行政机关硬把意见指示给人民并且规定何种教义或何种论证才许人民听到,已经无需再作什么论证了.并且,问题的这一方面已由以前的作家们这样频数地又这样胜利地加以推进,所以此地就更无需特别坚持来讲了.在英国,有关出版一项的法律虽然直到今天还和在都铎尔(Tudors)
朝代一样富于奴性,可是除在一时遇到某种恐慌而大臣们和法官们害怕叛乱以致惊慌失态的时候而外,却也不大有实际执行起来以反对政治讨论的危险;①而一般说来,凡在立宪制的国度里,都不必顾虑政府——无论它是不是完全对人民负责——会时常试图控制发表意见,除非当它这样做时是使自己成为代表一般公众不复宽容的机关. 这样说来,且让我们
①正待写出这几句话时,恰巧出现了1858年的“政府检举出版条例”
,好象是我这番话的一个有力对照. 可是,对于公开讨论的自由的这一失当干涉并没有导使我改动本节中的一个字,也丝毫没有削弱我的这一信念,即:除恐慌时期外,使用刑罚来对付政治讨论的时代在我国已经过去了.因为,第一点,这检举条例并未得到坚持;第二点,正当说来,这检举也不是政治性的检举. 条例中所指的罪行不是对制度的批评,也不是对统治者的行动或人格的批评,而是传播一种被指为不道德的教养,即认为诛弑暴君具有合法性质的教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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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91
假定政府是与人民完全合一的,除非在它想来是符合于人民心声时从来就不想使出什么压制的权力. 但是我所拒绝承认的却正是人民运用这种压力的权列,不论是由他们自己来运用或者是由他们的政府来运用.这个权力本身就是不合法的.最好的政府并不比最坏的政府较有资格来运用它. 应合公众的意见来使用它比违反公众的意见来使用它,是同样有害,或者是更加有害. 假定全体人类减一执有一种意见,而仅仅一人执有相反的意见,这时,人类要使那一人沉默并不比那一人(假如他有权力的话)要使人类沉默较可算为正当. 如果一个意见是除对所有者本人而外便别无价值的个人所有物,如果在对它的享用上有所阻碍仅仅是一种对私人的损害,那么若问这损害所及是少数还是多数,就还有些区别.⒇但是迫使一个意见不能发表的特殊罪恶乃在它是对整个人类的掠
⒇本章的论据如果还有些真实性,那么就要说,作为一个伦理信念问题来讲,关于任何教养,无论认为它怎样不道德,都应当有最充分的宣奉它和讨论它的自由. 所以,关于诛弑暴君那条教义是否能称为不道德,这问题与本章的论题根本无涉,不必在这里加以考究. 但我也愿意说明几点:(一)这问题历来就是一个公开的道德问题;(二)一个公民私人杀掉一个罪人——暴君乃是把自己置于法律之上因而为法律惩罚不到控制不着的罪人——这在一切国族看来,在一些最好和最聪明的人士看来,都认为不是罪行,倒是一樁具有高尚品德的行动;(三)不论是对还是错,这行动总不属于暗杀性质,而属于内战性质. 既然这样,所以说到对于这个行动的煽动问题,我认为,在特定案件中,这可以成为惩罚的恰当对象,但是只在确有显著行动随之而来并能在行动与煽动二者之间至少找到或然的联系的情况之下才成. 即使这样,也只有由被攻击的政府自身在进行自卫当中来施罚于以颠复为目标的攻击才不失为合法,若由一个外国政府来干,那是不合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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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
夺,对后代和对现存的一代都是一样,对不同意于那个意见的人比对抱持那个意见的人甚至更甚.假如那意见是对的,那么他们是被剥夺了以错误换真理的机会;假如那意见是错的,那么他们是失掉了一个差不多同样大的利益,那就是从真理与错误冲突中产生出来的对于真理的更加清楚的认识和更加生动的印象.有必要对上述两条假设分别作一番考虑,每条在与之相应的论据上自有其各别的一枝. 这里的论点有两个:我们永远不能确信我们所力图窒闭的意见是一个谬误的意见;假如我们确信,要窒闭它也仍然是一个罪恶.第一点:所试图用权威加以压制的那个意见可能是真确的. 想要压制它的人们当然否认它的真确性. 但是那些人不是不可能错误的.他们没有权威去代替全体人类决定问题,并把每一个别人排拒在判断资料之外. 若因他们确信一个意见为谬误而拒绝倾听那个意见,这是假定他们的确定性与绝对。. . . .的确定性是一回事.凡压默讨论,都是假定了不可能错误性.。
它的判罪可以认为是根据了这个通常的论据,并不因其为通常的就更坏一些.对于人类的良好辨识可称不幸的是,在他们实践的判断中,他们的可能错误性这一事实远没有带着它在理论中倒常得到承认的那样分量;即每人都深知自己是可能错误的,可是很少有人想着有必要对自己的可能错误性采取什么预防办法,也很少人容有这样一个假定,说他们所感觉十分确定的任何意见可能正是他们所承认自己易犯的错误之一例. 一些专制的君主,或者其他习惯于受到无限度服从的人们,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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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12
在一切题目上对于自己的意见都感有这样十足的信心. 有些处境较幸的人,有时能听到自己的意见遭受批驳,是错了时也并不完全不习惯于受人纠正——这种人则是仅对自己和其周围的或素所顺服的人们所共有的一些意见才予以同样的无限信赖;因为,相应于一个人对自己的孤独判断之缺乏信心,他就常不免带着毫不置疑的信托投靠在一般“世界”的不可能错误性. 而所谓世界,就每个个人说来,是指世界中他所接触到的一部分,如他的党、他的派、他的教会、他的社会阶级;至于若有一人以为所谓世界是广泛到指着他自己的国度或者他自己的时代,那么,比较起来,他就可称为几近自由主义的和心胸广大的了.这个人对于这种集体权威的信仰,也绝不因其明知其他时代、其他国度、其他党、其他派、其他教会和其他阶级过去曾经和甚至现在仍然抱有正相反的思想这一事实而有所动摇. 他是把有权利反对他人的异己世界的责任转交给他自己的世界了;殊不知决定他在这无数世界之中要选取哪个作为信赖对象者乃仅仅是偶然的机遇,殊不知现在使他在伦敦成为一个牧师的一些原因同样也会早使他在北京成为一个佛教徒或孔教徒——而这些他就不操心过问了. 可是,这一点是自明的,也象不拘多少论据能够表明的那样,时代并不比个人较为不可能错误一些;试看,每个时代都曾抱有许多随后的时代视为不仅误并且荒谬的意见;这就可知,现在流行着的许多意见必将为未来时代所排斥,其确定性正象一度流行过的许多意见已经为现代所排斥一样.对于上述论据看来要提出的反驳,大概会采取如下的形式. 这就是要说,在禁止宣传错误这件事情中比在公共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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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
本着自己的判断和责任所做的其他事情中,并不见更多地冒认了不可能错误性. 判断传给人们,正是为了他们可以使用它. 难道可以因为判断会被使用错误,就告诉人们完全不应使用它吗?要禁止在他们想来是有害的事,并不等于要求全无错误,而正是尽其分所固有的义务要本其良心上的信念而行动,纵使可能错误. 假如我们因为我们的意见可能会错就永不本着自己的意见去行动,那么我们势必置自己的一切利害于不顾,也弃自己的一切义务而不尽. 一个适用于一切行为的反驳,对于任何特定的行为就不能成为圆满无缺的反驳.这是政府的也是个人的义务,要形成他们所能形成的最真确的意见;要仔细小心地形成那些意见,并且永远不要把它们强加于他人,除非自己十分确信它们是对的. 但是一到他们确信了的时候(这样的推理者可以说)
,若不畏怯退缩而不本着自己的意见去行动,并且听任一些自己真诚认为对于人类此种生活或他种生活的福利确有危险的教义毫无约束地向外散布,那就不是忠于良心而是怯懦了. 因为在过去较欠开明的年月里其他人们曾经迫害过现在相信为真确的意见,人们就会说,让我们小心点,不要犯同样的错误吧;但是政府和国族也在其他事情上犯过错误,而那些事情却并未被否认为适于运用权威的题目. 它们曾征收苛税,曾进行不正当的战争;我们难道应该因此就不收税,就在任何挑衅之下也不进行战争么?人、政府,都必须尽其能力所及来行动. 世界上没有所谓绝对确定性这种东西,但是尽有对于人类生活中各种目的的充足保证. 我们可以也必须假设自己的意见为真确以便指导我们自己的行为;而当我们去禁止坏人借宣传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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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32
所认为谬误和有害的意见把社会引入邪途的时候,那就不算是什么假设了.对于这个反驳,我答复道:这是假定得过多了,对于一个意见,因其在各种机会的竞斗中未被驳倒故假定其为真确,这是一回事;为了不许对它驳辩而假定其真确性,这是另一回事:二者之间是有绝大区别的. 我们之所以可以为着行动之故而假定一个意见的真确性,正是以有反对它和批驳它的完全自由为条件;而且也别无其他条件能使一个象具有人类精神能力的东西享有令他成为正确的理性保证.我们且就意见史或人类生活中的普通行为想一下,试问,这个人或那个人之所以不比他们现在那样坏一些,这应归因于什么呢?
当然不应归之于人类理解中固有的力量,因为,对于一樁不是自明的事情,往往会有九十九个人完全无能力而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对它做出判断,而那第一百位的能力也只是比较的;因为,在过去的每一代中,都有多数杰出的人主张过不少现在已知是错误的意见,也曾做过或赞成过许多现在没有人会认为正当的事情. 可是在人类当中整个说来究竟是理性的意见和理性的行为占优势,那么这又是什么原故呢?
假如果真有这种优势的话——这必定是有的,否则人类事务就会是并且曾经一直是处于几近绝望的状态——其原故就在于人类心灵具有一种品质,即作为有智慧的或有道德的存在的人类中一切可贵事物的根源,那就是,人的错误是能够改正的.借着讨论和经验人能够纠正他的错误.不是单靠经验.还必须有讨论,以指明怎样解释经验. 错的意见和行事会逐渐降服于事实和论证;但要使事实和论证能对人心产生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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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
影响,必须把它们提到面前来. 而事实这东西,若无诠释以指陈其意义,是很少能够讲出自己的道理的. 这样说来,可见人类判断的全部力量和价值就靠着一个性质,即当它错了时能够被纠正过来;而它之可得信赖,也只在纠正手段经常被掌握在手中的时候.如果有一人,其判断是真正值得信任,试问它是怎样成为这样的呢?这是因为他真诚对待对他的意见和行为的批评. 这是因为,他素习于倾听一切能够说出来反对他的言语,从其中一切正当的东西吸取教益,同时对自己,间或也对他人,解释虚妄的东西的虚妄性.这是因为,他深感到一个人之能够多少行近于知道一个题目的全面,其唯一途径只是聆听各种不同意见的人们关于它的说法,并研究各种不同心性对于它的观察方式.一个聪明人之获得聪明,除此之外绝无其他方式;就人类智慧的性质说,要变成聪明,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样. 保有一种稳定的习惯要借着与他人的意见相校证来使自己的意见得以改正和完备,只要不致在付诸实行中造成迟疑和犹豫,这是可以对那意见寄以正当信赖的唯一的稳固基础. 总之,一个人既经知道了一切能够(至少是明显地)说出来的反对他的言语,而又采取了反对一切反驳者的地位——深知自己是寻求反驳和质难而不是躲避它们,深知自己没有挡蔽能够从任何方面投到这题目上来的任何光亮——这时他就有权利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比那没有经过类似过程的任何人或任何群的判断较好一些.即使人类当中最聪明的也即最有资格信任自己的判断的人们所见到的为信赖其判断所必需的理据,也还应当提到少数智者和多数愚人那个混合集体即所谓公众面前去审核,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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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52
要求是不算过多的. 教会当中最称不宽容的天主教会,甚至在授封圣徒时还容许并且耐心倾听一个“魔鬼的申辩”。
看来,对于人中最神圣的人,不到魔鬼对他的一切攻讦都已弄清并经权衡之后,也不能许以身后的荣誉.即使牛顿(Newton)
的哲学,若未经允许加以质难,人类对它的真确性也不会象现在这样感到有完全的保证. 我们的一些最有根据的信条,并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保护,只有一分对全世界的长期请柬邀请大家都来证明那些信条为无所根据.假如这挑战不被接受,或者被接受了而所试失败,我们仍然是距离确定性很远;不过我们算是尽到了人类理智现状所许可的最大努力,我们没有忽略掉什么能够使真理有机会达到我们的东西;假如把登记表保持敞开,我们可以希望,如果还有更好的真理,到了人类心灵能予接受时就会把它找到;而同时,我们也可以相信是获得了我们今天可能获得的这样一条行近真理的进路.这就是一个可能错误的东西所能获得的确定性的数量,这也是获得这种确定性的唯一道路.奇怪的是,人们既已承认赞成自由讨论的论据的真实性,却又反对把这些论据“推至其极”
;他们没有看到,凡是理由,若不在极端的情事上有效,就不会在任何情事上有效. 奇怪的是,他们既已承认对于一切可能有疑的题目都应有自由讨。. .论,却又认为有些特定原则或教义因其如此确定——实在是。. . .他们确信其为确定——故应禁止加以质难;而还想这不算是。. . .冒认不可能错误性. 须知对于任何命题,设使还有一人倘得许可就要否认其为确定,但却未得许可,这时我们若迳称为确定,那就等于把我们自己和同意于我们的人们假设为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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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
确定性的裁判者,并且是不听他方意见的裁判者.在今天这个被描写为“乏于笃信而怖于怀疑”的时代里——在这里,人们之确信其意见为真确不及确信若无这些意见便不知要做什么那样多——要求一个意见应受保护以免于公众攻击的主张,依据于意见的真确性者少,依据于它对社会的重要性者多. 人们申说,有某些信条对于社会福祉是这样有用——且不说是必不可少——所以政府有义务支持它们,正和有义务保护任何其他社会利益一样. 在这样必要并且这样直接列于政府义务之内的情事面前,人们主张说,就是某种不及不可能错误性的东西,也足以使政府有权甚至也足以迫令政府,在人类一般意见支持之下,依照其自己的意见去行动. 人们还时常论证,当然更时常思想,只有坏人才要削弱那些有益的信条;而约束坏人并禁阻只有坏人才会愿做的事,这总不能有错. 这种想法是把束缚讨论的正当化问题说成问题不在教义的真确性而在其有用性;并借此迎合它自己而逃避自许为对于意见的不可能错误的裁判者的责任.他们这样迎合他们自己,却没有看到其实只是把对于不可能错误性的假定由一点转移到另一点. 一个意见的有用性自身也是意见问题:和那意见本身同样可以争辩,同样应付讨论,并且要求同样多的讨论. 要判定一个意见为有害,与要判定它为谬误,同样需要一个不可能错误的裁判者,除非那被宣判的意见有充分的机会为自己辩护. 再说,若谓对于一个异端者虽然不许他主张其意见的真确性,也可以许他主张其意见的功利性或无害性,这也是不行的. 一个意见的真确性正是其功利性的一部分. 假如我们想知道要相信某一命题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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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72
可取,试问,我们可能全不考虑到它是否真确吗?在不是坏人的而是最好的人的意见说来,没有一个与真确性相反的信条能是真正有用的;若当这种人因否认人们告诉他是有用的但他自己相信是谬误的某项教义而被责为渎犯者时,试问,你能阻止他们力陈这一辩解吗?其实,凡站在公认意见这一边的人,从来不曾放弃对于这一辩解的一切可能的利用;你不会看到他们处理功利性问题真象能够把它完全从真确性问题。.抽出来,恰恰相反,最主要的,正因为他们的教义独是“真理”
,所以对于它的认识和信仰才被坚持为必不可少.在有用性问题的讨论上,若是如此重要的一个论据只可用于一方而不可用于他方,那就不能有公平的讨论. 并且,从事实来看,当法律或公众情绪不允许对于一个意见的真确性有所争辩的时候,它们对于否认那个意见的有用性也同样少所宽容. 它们最多只会容让到把那个意见的绝对必要性或者拒绝它的真正罪过减弱一些.为了更加充分地表明只因我们已在自己的判断中判处了某些意见遂拒绝予以一听之为害,我想若把这讨论限定在一种具体的情事上面是可取的;而我所愿选定的又是对我最无利的一些情事,就是说,在那些情事上,无论在真确性问题或者在功利性问题的争辩纪录上,反对意见自由的论据都是被认作最有力的. 且把所要论驳的意见定为信仰上帝和信仰彼界,或者任何一个一般公认的道德方面的教义. 要在这样一个战场上作战,实予非公平的敌方以极大的优势;因为他们无疑要说(许多不要不公平的人则在心里说)
:难道这些教义你还不认为足够确定而应在法律保护之下来采取的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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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
道信仰上帝也算那类意见之一,若予确信,你就说是冒认了不可能错误性吗?但是必须允许我说,并不是确信一个教义(随它是什么教义)
就叫作冒认不可能错误性.我所谓冒认不可能错误性,是说担任代替他人判定那个问题,而没有允许。. . .他人听一听相反方面所能说出的东西. 即使把这种冒认放在我的最严肃的信念这一边,我也仍要不折不扣地非难它和斥责它. 任何一个人的劝说无论怎样积极有力,不仅说到一个意见的谬误性,并且说到它的有害后呆,不仅说到它的有害后果,并且说到它的(姑且采用我所完全鄙弃的语词)不道德和不敬神;但是,只要他在从事追求那一私的判断时——虽然也享有国人或时人的公众判断的支持——阻挡人们听到对于那个意见的辩护,他就是冒认了不可能错误性. 对于这种冒认,还远不能因其所针对的意见被称为不道德或不敬神就减少反对或者认为危险性较少,这乃是有关一切其他意见而且是最致命的一点.正是在所谓不道德或不敬神的场合上,一代的人曾经犯了引起后代惊诧和恐怖的可怕错误. 正是在这类情事中,我们看到了历史上一些难忘的事例,当时法律之臂竟是用以铲除最好的人和最高尚的教义;在对人方面竟获得可痛心的成功,虽然有些教义则保存下来,借以(仿佛讽刺似地)掩护向那些对它们或对它们的公认解释持有异议。.的人们进行同样的行为.向人类提醒这样一件事总难嫌其太频吧,从前有过一个名叫苏格拉底(Socrates)的人,在他和他那时候的法律权威以及公众意见之间曾发生了令人难忘的冲突. 这个人生在一个富有个人伟大性的时代和国度里,凡最知道他和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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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92
的人都把他当作那个时代中最有道德的人传留给我们;而我。
们又知道他是以后所有道德教师的领袖和原型,柏拉图(。PlaAto)的崇高的灵示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明敏的功利主义——“配成健全色调的两位宗匠”这是道德哲学和一切其他哲学的两个泉眼——同样都以他为总源. 这位众所公认的有史以来一切杰出思想家的宗师——他的声誉到两千多年后还在继长增高,直压倒全部其余为其祖国增光生辉的名字——经过一个法庭的裁判,竟以不敬神和不道德之罪被国人处死.所谓不敬神,是说他否认国家所信奉的神祗;真的,控诉他的人就直斥他根本不信仰任何神祗(参阅“谢罪”篇)。
所谓不道德,是就他的教义和教导来看,说他是一个“败坏青年的人”。在这些诉状面前,有一切根据可以相信,法官确是真诚地认为他有罪,于是就把这样一个在人类中或许值得称为空前最好的人当作罪犯来处死了.再举另一个司法罪恶的事例,这件事即使继苏格拉底处死事件之后来提,都不显得是高峰转低,这就是一千八百多年以前发生在加尔瓦雷(Calvary)身上的事件. 这个人,凡曾看到他的生活和听到谈话的人都在记忆上对于他的道德之崇高伟大留有这等印象,以致此后十八个世纪以来人们都敬奉为万能上帝的化身.他竟被卑劣地处死了.当作什么人呢?
当作一个亵渎神明的人.人们不仅把加惠于他们的人误解了,而且把他误解得与他之为人恰正相反,把他当作不敬神的巨怪来对待,而今天却正是他们自己因那样对待了他而被认为是这样的了. 人类今天对于那两樁令人悲痛的处分,特别是二者之中的后者的反感,又使得他们对于当时不祥的主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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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第二章 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
的论断陷入极端的不公允.那些主演者,在一切方面看来,实在并非坏人,并不比普通一般人坏些,而且毋宁正是相反;他们具有充分的或者还多少超过充分的那个时代和人民所具有的宗教的、道德的和爱国的情感;他们也是这样一类的人,即在包括我们自己的时代在内的任何时代里也有一切机会可以在不遭谴责而受尊重中过其一生的. 那位大牧师,当他扯裂自己的袍服而发出那些在当时国人的一切观念之下足以构成最严重罪行的控词的时候,他的惊惧和愤慨完全可能出于真诚,正如今天一般虔诚可敬的人们在其宗教的和道德的情操方面的真诚一样;而同样,多数在今天对他的行为感到震栗的人们,假如生活在他的时代并且生而为犹太人,也必已采取了恰恰如他所曾采取的行动.有些正统基督教徒总容易想,凡投石击死第一批殉教者的人必是比自己坏些的人,他们应当记住,在那些迫害者之中正有一个是圣保罗(Saint
paul)呢.让我们再加举一例,若从陷入错误者本人的智慧和道德来量这个错误的感印性,这可说是最动人心目的了. 假如曾经有过一个人,既享有权力,还有根据可以自居为时人中最好和最开明的人,那就只有马卡斯奥吕亚斯大帝(Emperor
Marcus
Aurelius)
了.作为整个文明世界的专制君主,他一生不仅保有量无垢的公正,而且保有从其斯多噶(Stoic)学派教养中鲜克期待的最柔和的心地. 所能归给他的少数缺点都只在放纵一方面;至于他的著作,那古代人心中最高的道德产品,则与基督的最称特征的教义只有难于察见的差别,假如还有什么差别的话.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在除开教条主

论道德的谱系

论道德的谱系

论道德的谱系
□ 作者:尼采
第一章 “善与恶”、”好与坏”
1887

  我们应当归功于这些英国心理学家的还有初探道德发生史的尝试,可惜他们并没有就此提出任何疑点。我承认,他们本身就是个疑点,他们甚至在写书之前就把一些基本观点提出来了——他们本身就很有意思!这些英国心理学家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人们发现他们总是在有意或无意地做着同一件事:就是把我们内心世界中的龌龊部分暴露出来,从中寻找积极的、先进的、于人类发展有决定作用的因素,而这是些人类智慧的尊严最不愿意看到的部位,他们就是在这些习惯势力中,在健忘中,在盲目和偶然的思想网络和思想机制中,在任何一种纯粹被动的、机械的、反射性的、微不足道的和本质上是愚蠢的部位找寻积极的因素。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些心理学家总是朝着这一个方向努力?是否是一种隐秘的、恶毒的、低级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贬低人类的本能?是否是一种悲观主义的猜忌,一种对失意的、干瘪的、逐渐变得刻毒而幼稚的理想主义的怀疑?是否是对于基督教(和柏拉图)的一种渺小的、隐秘的、从未跨过意识门槛的愤忿和积怨?抑或是对于稀奇的事物、对于令人头疼的反论、对于存在本身的可疑点和荒唐处的一种贪婪的嗜好?当然,也可能是一种混合,其中含有少许卑劣、少许忧郁、少许反基督教、少许快感、少许对调味品的需求?……可是有人告诉我说,这不过是些冷血的、乏味的老青蛙,它们在人的周围爬行跳跃,好像是在它们自己的天地中:在一个泥塘中一样。我很不愿意听到这些,而且我不相信这些。假如允许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表达一个愿望的话,那么我真心地希望这些人能够是另外一副样子,希望这些灵魂的研究者们和显微观察者们能够是基本上勇敢的、高尚的、自豪的动物,能够知道如何控制他们的情感,并且训练他们自己为真理牺牲所有的欲望——为任何一种真理,哪怕是朴素的、辛辣的、丑陋的、令人不快的、非基督教的、非道德的真理,因为这种真理确实存在着。

  那么就向那些想支配这些道德史学家的好人们致敬吧!可惜的是,历史精神本身肯定会背弃这些道德史学家,恰恰是历史上的全体好人自己弃他们于艰难境地!他们全体都遵循已经陈旧的哲学家习俗,基本上不用历史的方法思维,这点是没有疑问的。他们撰写的道德谱系从一开始着手调查”好”的观念和判断的起源时就立刻暴露了其拙劣。他们宣称,”最初,不自私的行为受到这些行为的对象们,也就是这些行为的得益者们的赞许,并且被称之为好;后来这种赞许的起源被遗忘了,不自私的行为由总于是习惯地被当作好的来称赞,因此也就干脆被当作好的来感受——似乎它们自身就是什么好的一样。”我们立刻发现,在这第一段引言中已经包含了英国心理学家的特异性的全部典型特征。我们已经看到了”有益”、”遗忘”、”习惯”,最后还有错误,所有这些都被当成了受人尊敬的依据,迄今为止比较高贵的人们甚至引以为自豪。就像引一种人类的艺术特权为自豪一样。这种自豪应当受到羞辱,这种尊敬应当被贬值:目的达到了吗?……我现在才看清了,这种理论是在错误的地方寻找和确定”好”的概念的起源:”好”的判断不是来源于那些得益于”善行”的人!其实它是起源于那些”好人”自己,也就是说那些高贵的、有力的、上层的、高尚的人们判定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行为是好的,意即他们感觉并且确定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行为是上等的,用以对立于所有低下的、卑贱的、平庸的和粗俗的。从这种保持距离的狂热中他们才取得了创造价值、并且给价值命名的权利:这和功利有什么关系!功利的观点对于维持最高等级秩序的热情、突出等级的价值判断的热情表达恰恰是如此陌生和极不适宜:此刻方才出现了那种卑微的热情的对立感觉,这种热情以每一种功于心计的精明,以每一种功利的算计为前提,——而且不止一次地,不是特殊情况,而是永久的。高尚和维持距离的狂热,就是我们说过的上等的、统治艺术的那种持久的、主导的整体和基本感觉,与一种低下的艺术、一个”下人”的关系——这就是”好”和”坏”对立的起源。(主人有赐名的权利,这意味着人们可以把语言的来源理解为统治者威权的表达:他们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们用声音给每一物、每一事打下烙印,并且通过这种方法将其立即据为己有。)从这个起源出发——”好”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必要和”不自私”的行为相关联:那是道德谱系学家们的偏见。事实上,只是在贵族的价值判断衰落的时候,”自私”和”不自私”的这种全面对立才越来越被强加于人的良知,——用我的话说,群体本能终于用言辞(而且用多数的言辞)得到了表述。此后还要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这种本能才会在群众中变成主人,使对道德价值的评定形成,并且陷入上述那种对立(这就是目前欧洲的状况:如今占据着统治地位的是成见,成见正被看作是和”道德”,”不自私”,”公平”相等同的概念,而且已经具有了一种”固定观念”和脑病特有的威力)。

  可是第二:那种关于”好”的价值判断的起源的假说除了在历史上是完全站不住脚的以外,在心理分析方面也是荒诞不经的。不自私的行为的功利被说成是该行为受到称赞的根源,而这个根源却被遗忘了——怎么可能遗忘呢?也许这种行为的功利曾在某时失效?情况恰恰相反,事实上这种功利在所有的时代都司空见惯,而且不断地得到重新强调;因此,功利不是从意识中消失了,不是被遗忘了,而是必然地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意识中。这样一来那种反对派理论倒是更为清晰合理了(那理论并不因此而更正确——)。例如赫伯特·斯宾塞就表述了这派理论:他认为”好”的概念就其本质来说与”有益”、”实用”相通,因此在”好”和”坏”的判断中人类总结并确认的正是他们关于有益——实用和有害——不实用的那些未被遗忘和遗忘不掉的经验。根据这种理论,”好”即是那种迄今一直被证明是有益的:因此,好被看成”最高等级的有价值的”效用,被看成”自身有价值的”效用。正像我所说的,这种解释方法也是错误的,但是它本身至少是清晰合理的,而且从心理的角度上看也是站得住脚的。

  有个问题为我指出了通向正确道路的方向,这个问题的提出本来是因为在词源学中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表述”好”的词言文字:在这里我发现所有这些名称都把我们引回到同一个概念转化——基本概念的等级含义往往是”高尚”、高贵”,由此又必然转化出含有”精神高尚”,”高贵”意思的”好”,含有”精神崇高”,”精神特权”意思的”好”;这一转化又总是伴随以另外那种转化,”普通的”、”粗俗的”、”低贱的”终于被转化成”坏” 的概念,这后一种转化的最有力的例证就是德文字”坏”本身”坏”字(”Schlecht”)和”简朴”(”Schlicht”)通用——请比较”直截了当”(”Schlechtweg”,直译:”坏的方式”),”简直不堪” (”Schlechter-dings”,直译:”坏的事物”)——因此”坏”这个字起初就是这样不屑一顾地径直把简朴的,普通的人置于高尚的对立面。大约到了三十年战争时期,也就是说到了很晚的时候,上述内容才转变为现在通用的意思。——这就为我的道德谱系的研究展示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它之所以这么晚才被找到是因为在现代世界上,民主的偏见对所有追根溯源的工作施加了障碍性的影响,甚至连那个看来是最客观的自然科学和生理学领域也不例外,当然我在此只能是点出问题而已。那么这种偏见,一旦它燃起仇恨的烈焰,能给道德和历史造成什么样的特殊危害?这已由臭名昭著的布克尔事件表明了。起源于英国的现代精神的平民主义在它的故乡的土地上再次爆发,激烈得有如一座喷发的火山,伴随着迄今为止所有的火山都发出的那种令人扫兴的、噪音过大的、粗野的、不容争辩的声音。——

说到我们的问题,我们完全有理由称其为一种安静的问题,它只是有选择地针对少数几个听众。同样有趣的是我们发现,那些标志着”好”的词汇和词根至今仍然含有某种不同一般的东西,使高尚者据此感到他们才是上等人。他们固然经常根据他们对权力的考虑称呼自己(称为”强有力的人”,”主人”,”领主”),或者根据这种考虑的最明显的标志称呼自己,例如称为”有钱人”,”占有者”(这个意思取自阿瑞阿语,在伊朗语和斯拉夫语中也有类似的表达),不过这些高尚者也根据一种典型的特性称呼他们自己这就是我们所要探讨的问题。例如他们称自己是”真实的”:最先这样做的是希腊贵族,其代言人是麦加诗人蒂奥哥尼斯。用来表达这个意思的词:esthlos的词根意味着一个人只要是存在的,现实的,真切的,他就是真正的人;而后,经过一个主观的转变,真正就变成了真实:在概念转化的这个阶段,真实成了贵族的口头禅,而且彻底地包含在”贵族的”词义里,以示和被蒂奥哥尼斯认之为并描述为不诚实的下等人相区别——一直到贵族没落以后,该词才最终被保留下来用于标志精神贵族,与此同时该词也变熟、变甜了。在kakos和deilois这两个词中(a-gathos的反义词:庶民)都强调了懦弱:这也许是一个提示,循此方向我们必须去寻找意思清楚得多的aga-thos 的词源。拉丁文中的坏(malus)字可以用来指深肤色,特别是黑头发的人为粗俗的人,即在雅利安人以前居住在意大利土地上的居民,他们和成为统治者的黄头发雅利安征服者种族最明显的区别就是颜色;至少克尔特语为我提供了正好类似的情况——fin(例如Fin-Qal这个名词),就是用来标志贵族的,最后被用来标志好、高贵、纯洁、本原是黄头发,以此和肤色暗、头发黑的土著居民相对照。顺便说一下,凯尔特人纯粹是黄头发人种。有人(譬如维尔科夫)错把德国人种分布图上的那些暗色头发人种聚居地段同什么凯尔特人的后裔和血缘联系在一起。其实,在这些地段居住着的是雅利安以前的德国居民(在整个欧洲情况几乎相同,从根本上说,被征服的种族最终再一次占了上风,在肤色上,在缺乏头脑上,甚至在智识本能和社会本能上,有谁赞成我们如下的观点,难道不是时髦的民主,难道不是更为时髦的无政府主义,尤其是现在所有的欧洲社会主义者对于”公社”这种最原始的社会形式的共同偏爱,难道它们的主旨不像是一种惊人的尾声,象征着征服者和主人种族的雅利安人甚至在生理上都处于劣势了吗?……)拉丁文字bonus我斗胆译为斗士;假如我可以将bonrs引溯到一个更为古老的词duonus(请比较bellum和du-ellum,以及duen-lum,在我看来,这中间好像保存了那个duonus),那么donus就可以译成与人纷争的人、挑起争端的人(duo),斗士:我们看到,在古罗马是什么使一个人形成他的”善良”。我们德国人的”好”本身难道不是标志”神圣者”,”神圣种族”的人吗?而且这难道不是和哥特人的人民(起初是贵族)的名称相一致吗?在此不宜阐述这些猜测的原因——

  政治优越观念总是引起一种精神优越观念,这一规则暂时尚未有例外(虽然有产生例外的机会),当最高等级是教士等级的时候,这一规则表现为教士们喜欢采用一种向人们提醒教士职能的称呼来作为他们的共同标志。譬如在这里我们第一次碰上了像”纯洁”和”不纯洁”这样的对立的等级观念,同样也是在这里后来产生了不再具有等级意义的”好”和”坏”的观念。但是人们应该当心,不要立刻把”纯洁”与”不纯洁”这种观念看得过重、太广,甚至看成象征性的:古人类的所有观念都应当从一开始就被理解为一堆我们几乎不能想像地粗糙的、笨拙的、浅薄的、狭窄的、直截了当的,特别是不具有代表性的东西,”纯洁的人”的最初的意思不过是洗澡的人,拒绝吃某种感染腹疾的食品的人,不和肮脏的下层妇女睡觉的人,厌恶流血的人——只此而已,岂有它哉!此外,当然,从以教士为主的贵族的全部行为可以看清楚,为什么恰恰是在这种早期阶段,价值的对立能够以一种危险的方式内向化、尖锐化。事实上,由于这种价值的对立在人与人之间最终扯开了一道鸿沟,就连精神自由的阿基利斯也难于毫不畏惧地逾越这道鸿沟。早在一开始就有某种有害的因素孕含在这种贵族气派中,孕含在这统治者的、疏远商贸的、部分是深思熟虑、部分是感情爆发的习惯中,其结果是各个时期的教士们都很快地、不可避免地感染上那种肠道疾病和神经衰弱,可是他们为自己找到了什么方法来医治他们这些疾病?——难道人们不能说这种医疗方法的最终结果已经显示比它要治愈的疾病本身还要危险百倍吗?人类自身仍然在受着那些教士们的医疗方式的后果的煎熬!让我们试想某种饮食方式(禁忌肉类),试想斋戒、节制性欲、”向沙漠”逃循(维尔·米切尔式的孤立,当然不包括由此产生的强饲法和营养过度,那里包含了医治禁欲主义理想的所有歇斯底里发作的最有效的方法);再试想,教士们的全部敌视感官的和懒惰而诡诈的形而上学,他们依据苦行僧的和使用玻璃扣而且观念固执的婆罗门的方式实行的自我催眠术,以及对其根治术——虚无的、最后的、非常可以理解的普遍厌倦(或者对上帝的厌倦——渴望和上帝结成一种神秘联盟是佛教徒所渴望的虚无,涅盘——仅此而已!)在教士们那儿一切都变得格外危险,不仅仅是医疗方式和治疗技术,而且还包括傲慢、报复、敏锐、放荡、爱情、权力追求、贞操、疾病——凭心而论,无论如何还应当加上一句:只有在这块土地上,在这块对人类和教士的生存来说基本上是危险的土地上,人才能够发展成为一种有趣的动物,只有在这里,人的精神才更高深,同时也变得凶恶了——正是这两个原因使得人迄今为止优越于其它的动物。

  读者已经可以猜测出,教士的价值方式可以多么轻易地脱离骑士——贵族的价值方式而向其反面发展了。在每一次这种脱离发生时都有一个契机,都是发生在教士阶层和斗士阶层相互嫉妒、无法和解的时候。骑士——贵族的价值判断的前提是一个强有力的体魄,是一种焕发的、丰富的、奔放的健康,以及维持这种体魄和健康的条件:战斗、冒险、狩猎、跳舞、比赛等等所有强壮的、自由的、愉快的行动。贵族化教士的价值方式,正像我们所看到的,具有其它的前提:战斗对他们来说是糟糕造了!正如我们所知,教士是最凶恶的敌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们最无能。从无能中生长出来的仇恨既暴烈又可怕,既最富才智又最为阴毒。世界历史上最大的仇恨者总是教士,最富有才智的仇恨者也总是教士——在教士的报复智慧面前,其它所有的智慧都黯然失色。没有这种无能者提供的才智,人类历史将会过于乏味——让我们举个最重大的事例。在地球上,所有反对”高贵者”、”有力者”、”主人”、”权力拥有者”的行动都不能和犹太人在这方面的所为同日而语:犹太人,那个教士化的人民,深知只需彻底地重新评定他们的敌人和压迫者的价值,也就是说,以一种最富有才智的行动而使自己得到补偿。这正适合于教士化的人民,这个有着最深沉的教士化报复心理的人民。正是犹太人敢于坚持不懈地扭转贵族的价值观念(好=高贵=有力=美丽=幸福=上帝宠儿),而且咬紧了充满深不可测的仇恨(无能的仇恨)的牙关声称”只有苦难者才是好人,只有贫穷者、无能者、卑贱者才是好人,只有忍受折磨者、遭受贫困者、病患者、丑陋者才是唯一善良的、唯一虔诚的,只有他们才能享受天国的幸福,——相反,你们这些永久凶恶的人、残酷的人、贪婪的人、不知足的人、不信神的人,你们也将遭受永久的不幸、诅咒,并且被判入地狱!”……我们知道,是谁继承了这种犹太人对价值的重新评价。一想起这可怕的、祸及全体大众的首创,这一由犹太人提出的所有战争挑战中最根本的挑战,我就记起我在另一场合(《善恶的彼岸》第一一八页)说过的话——即犹太人开始了道德上的奴隶起义:那起义已经有了两干年的历史,我们今天对此模糊不清只是因为那起义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可是你们没有听懂?你们没有看到某种东西需要两千年的时间才能取得成功?……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所有长期性的发展都很难观察、很难判断。可这是个大事:从那报复的树干中,从那犹太的仇恨中,从那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最深刻、最极端的、能创造理想、转变价值的仇恨中生长出某种同样无与伦比的东西,一种新的爱,各种爱中最深刻最极端的一种:——从其它哪根树干中能够长出这种爱?……但是也不要误以为这种爱是对那种报复渴望的否定,是作为犹太仇恨的对立面而萌发的!不是的!事实恰好相反!这种爱正是从那树干中长出来的,是它的树冠,是凯旋的、在最纯洁的亮度和阳光下逐渐逐渐地伸展开来的树冠。既使在光线和高度的王国里,这树冠也似乎以同样的渴求寻求着那仇恨的目的、胜利、战利品、诱惑,这种渴求使那种仇恨的根在所有的深渊中越扎越深,在所有的罪恶中越变越贪。拿撒勒斯的这位耶稣,爱的人格化福音,这位把祝福和胜利带给贫苦人、病患者、罪人的”救世主”,——他难道不正是最阴险可怕、最难以抗拒的诱惑吗?这诱惑和迂回不正是导向那些犹太的价值和理想的再造吗?难道以色列不正是通过这位”救世主”的迂回,这位以色列表面上的仇敌和解救者来达到其精心策划的报复行动的最后目标的吗?这难道不算是报复的一种真正重大的策略所使用的秘密非法的艺术吗?这不是一种有远见的、隐蔽的、缓慢的和严密策划的报复吗?以色列本身不正是这样被迫当着整个世界像唾弃死敌一样唾弃其报复的真正工具、并且让它钉在十字架上,从而使”整个世界”,即所有以色列的敌人,都不假思索地吞下这诱饵吗?难道还有人能从精神的所有诡计中再想出一种更加危险的诱饵吗?什么东西的诱惑人、陶醉人、麻痹人、使人堕落的力量能和”神圣的十字架”这个象征、”钉在十字架上的上帝”那恐怖的自相矛盾、上帝为了人类幸福而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这种无法想像的最后的残酷行动的神秘色彩相提并论?至少可以肯定,以色列以这种情景,用其对迄今为止所有价值的报复和重新评定,不断地战胜了一切其它的理想,战胜一切更高贵的理想。——

  ——”可是您还谈论什么更高贵的理想!让我们顺应现实吧!人民获得了胜利——或者说是’奴隶’获得了胜利,或者说是’暴民’,或者说是’百姓’,随便您怎么去称呼它,反正这胜利是由于犹太人而获得的,而发起的!任何其他的人民都未曾有过这样一种世界历史使命。’主人’被打败了,平民的道德取得了胜利。这种胜利同时又可以被看成是一种败血症(它已经在各个种族中融通蔓延),我不否认,无疑地,人类中毒了。’拯救’人类于’主人’的统治的事业正获全胜。一切都明显地犹太化了,或者基督化了,或者暴民化了。(不管用什么词吧!)这种毒症在人类全身的蔓延看来是不可阻止的了,其蔓延的速度从现在起倒是可能不断地放慢,变得更细致、更微弱、更审慎——人们还有时间……如今教会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任务,甚至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也许人们可以不需要教会?请回答吧。看上去教会是在阻止和控制而不是促进毒症的蔓延?这正可能是它的有用之处。可以肯定地说,教会简直就是粗鲁村野的东西,是和细腻的智慧,和一种本来很时髦的趣味相对立的,它难道不应当至少自我完善一点儿吗?……它如今得罪的人要比它诱惑的人多了……假如没有教会,我们之中有谁会成为自由思想家?是教会而不是它的毒素在和我们作对……撇开教会,我们还是热爱毒素的……——这是一位”自由思想家”对我的讲话的反应——他是一个诚实的家伙,反正他明显地表现出他是一个民主主义者,他一直在倾听我讲话,而且不容我沉默,可是我在这个问题上却有充分的理由沉默。

  奴隶在道德上进行反抗伊始,怨恨本身变得富有创造性并且娩出价值:这种怨恨发自一些人,他们不能通过采取行动做出直接的反应,而只能以一种想像中的报复得到补偿。所有高贵的道德都产生于一种凯旋式的自我肯定,而奴隶道德则起始于对”外界”,对”他人”,对”非我”的否定:这种否定就是奴隶道德的创造性行动。这种从反方向寻求确定价值的行动——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向外界而不是向自身方向寻求价值——这就是一种怨恨:奴隶道德的形成总是先需要一个对立的外部环境,从物理学的角度讲,它需要外界刺激才能出场,这种行动从本质上说是对外界的反应。高贵的价值评定方式则相反;这些价值是自发地产生和发展的,它只是为了更心安理得、更兴高采烈地肯定自己才去寻找其对立面。它们的消极的概念如”低贱”、”平庸”、”坏”都是在与它们的积极的概念相比较后产生的模糊的对照,而它们的积极的概念则是彻底地渗透于生命和热情的基本概念:”我们是高贵者,是好人;我们是美的、是幸福的。”如果说贵族的价值方式有过失,强暴现实,那么这种情况就发生于他们不够了解的领域,他们不是去了解实情,而是矜持地进行自卫:有时他们会错误地判断一个他们所蔑视的领域,比如平民的领域,地位低下的人民的领域。另一方面,人们也要考虑到,不管怎么说,蔑视的情绪、倨傲的情绪、自负的情绪的产生,人们对蔑视情景的伪造,这都远远无法和无能者以受压抑的仇恨向他的对手(当然是虚构的)进行报复的那种虚伪相比。事实上,在这种蔑视中有过多的疏忽和轻浮,过多的不顾事实和不耐烦,夹杂着本来就过多的与生俱来的愉快心情,使这种蔑视能够把它的对象转变成真正的丑角和怪物。请注意,希腊贵族为了和地位低下的人民拉开距离,在所有有关的词句中加上几乎是仁慈的声调,怜悯、关怀、容忍这类的词一直不断地相互搅拌,并且包裹上糖衣,直至最后几乎所有和平民有关的词句就只省下了诸如”不幸”、”可怜”这类的表达(参见deilos,deilaios,poneros,mo-chtheros,最后两个词的本意认平民为工作奴隶和负重的牲畜)——而另一方面,”坏”、”低贱”、”不幸”这类词又没完没了地用一个单音,用一种”不幸”占优势的音色,轰击着希腊人的耳朵;这是古老的、更高贵的贵族价值方式的传家宝,即使在蔑视时也不会须臾背弃。”出身高贵者”的确感到他们自己是”幸福者”,他们不是先和他们的敌人比较,然后才来人为地造就他们的幸福,或者使人相信,或者骗人相信他们的幸福(所有充满仇恨的人们都惯于此道)。他们浑身是力,因此也必然充满积极性,同样,他们知道,不能把行动从幸福中分离出去,他们把积极行动看成幸福的必要组成部分。所有这些都和无能者以及受压抑者阶层的”幸福”形成鲜明的对立,他们这些人感染了有毒和仇恨的情感,这些情感很快就被消极地表现为麻醉、晕眩、安宁、自由、”安息日”、修养性情和伸展四肢等。高贵的人生活中充满自信和坦率(”血统高贵”强调”真诚”,或许还有”天真”),而怀恨的人既不真诚也不天真,甚至对自己都不诚实和直率,他的心灵是斜的,他的精神喜欢隐蔽的角落、秘密的路径和后门;任何隐晦的事都能引起他的兴趣,成为他的世界、他的保障、他的安慰,他擅长于沉默、记忆、等待,擅长于暂时地卑躬屈膝、低声下气。这种仇恨者的种族最终必然会比任何一个高贵的种族更加聪明,而且它对聪明尊崇的程度也大不相同:它把聪明当做其生存的首要条件,而高贵者只是把聪明当作奢侈和精致的一种高雅的变味品来享受:——即使在这方面,聪明比起无意识的调节本能那样一种完美的功能性保障也早已不那么重要了,甚至比起一种特定的不聪明来,比起某种更加勇敢的蛮干,哪怕蛮干会招灾树敌,比起那为所有时代的高尚灵魂都要重新认识的激怒、热爱、敬畏、感激和报复等等狂热的情感爆发来,聪明早已不再重要了。当一个高贵的人感受到怨恨的时候,这怨恨会爆发,并且消耗在一种瞬间的反应中,因此也就不会起毒化作用:此外,在许多场合下,高贵者丝毫不感到怨恨,而所有的软弱者和无能者却会毫无例外地感到怨恨。具有坚强完美的天性的人的标志是根本不会长期地把自己的敌人、不幸和失误看得很严重,因为他们有丰富的塑造力、修复力、治愈力,还有一种忘却力(现代世界上有个很好的例子,他就是米拉保,他记不住任何别人对他的侮辱和抵毁,他不能原谅别人,只是因为他把一切全忘记了。)这种人猛然一甩就抖落了许多寄生虫,而这些寄生虫却深入其他人的皮下;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地球上才可能出现所谓的”爱自己的敌人”。一个高贵者已经向他的敌人表示了多少尊重!而这种尊重本身就是通向爱的桥梁……是的,他以己度自己的敌人,以自己的高标准要求敌人!是的,除了这种丝毫不值得蔑视,而且非常值得尊敬的敌人,他不能容忍其他种的敌人!试想,一个充满仇满恨的人构想出来的”敌人”将是什么样的——这正是他的行动,他的创造:他构想了”丑恶的敌人”,构想了”恶人”,并且把它作为基本概念,然后又从此出发产生了余念,设想了一个对立面,即”好人”——也就是他自己。
十一
  正好相反,精神高贵者预先自发地创造了”好”的基本概念,也就是说从自身获得了这一概念,而后才由此引伸出一种关于”坏”的概念!这种起源于高贵的”坏”和那种产生于不知魇足的仇恨的大锅中的”恶”——这看上去同样是”好”物概念的反义词的-“坏”和-“恶”是多么不相同啊!前者是附产品,是一种附加成分,一种补充色调,而后者却是本源、是起点,在奴隶的道德观念中是原始的创造活动。可是在这里同样被称为”好”的概念并不相同:最好还是过问一下,依照仇恨的道德究竟谁是”恶人”。最确切的答案是:这里的所谓”恶人”恰恰是另一种道德中的”好人”、高贵者、强有力者、统治者,他们只不过是被仇恨的有毒眼睛改变了颜色、改变了含义、改变了形态。在这里我们至少要否定一点:谁要是把那种”好人”只认作敌人,那么他除了邪恶的敌人就什么也不认识。同样是这种人,他们被如此严格地束缚在习俗、敬仰、礼节、感戴之中,甚至被束缚在相互监视、彼此嫉妒之中,他们在相互态度的另一方面却显示出如此善于思考,善于自我克制,如此温柔、忠诚、自豪、友好;一旦来到外界,接触到各种陌生事物,他们比脱笼的野兽好不了多少,他们摆脱了所有社会的禁锢,享受着自由,他们在野蛮状态中弥补着在和睦的团体生活中形成的长期禁锢和封闭所带来的紧张心理,他们返回到了野兽良心的无辜中,变成幸灾乐祸的猛兽,他们在进行了屠杀、纵火、强暴、殴打等一系列可憎的暴行之后也许会大摇大摆、心安理得地离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场学生式的恶作剧,他们也许还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诗人们又有值得歌咏和颂扬的素材了。所有这些高贵种族的内心都是野兽,他们无异于非常漂亮的、伺机追求战利品和胜利的金发猛兽;隐藏着的内心时不时地会爆发出来,野兽必然要重新挣脱,必然要回到野蛮状态中去——罗马的贵族、阿拉伯的贵族、日耳曼的和日本的贵族,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和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盗,他们都同样具有这种需要。高贵的种族不论走到哪里都留下了形成”野蛮人”的概念的痕迹,就连他们的最高等的文化中也显露出他们对于此种行为的一种意识,甚至是一种自豪(例如佩利克勒斯在那篇著名的葬礼演说辞中对他的雅典人民说:”我们的果敢打开了进入所有土地和海域的通道,在四外都不分好坏地树立起永恒的纪念碑。”)高贵种族的这种表现得如此疯狂、荒谬、突兀的”果敢”,这种不捉摸,这种甚至对他们自己的行动都难以把握(佩利克勒斯特别强调了雅典人的rathumia),他们的这种满不在乎,以及对安全、肉体、生命、舒适的蔑视,对所有破坏行为,对所有胜利的淫欲和残酷的淫欲的那种令人恐惧的兴致和发自内心的爱好——所有这一切都为他们的受害者勾画出”野蛮人”、”邪恶的敌人”的形象,或许是”哥特人”或者”汪达尔人”的形象。日耳曼人在初掌政权时激发的(现在又再次激发的)深刻和冷酷的不信任还总是那种无法消除的恐惧的尾声,许多世纪以来,欧洲怀着这种恐惧目睹了金发的日耳曼猛兽的震怒(虽然所有的古日耳曼人和我们德意志人之间几乎不存在概念上的联系,更不用说血源上的联系了)。我有一次注意到赫西奥特的困难处境,当时他正思考文化时代的序列问题,并试图用金、银、铁来标志它们。他善于巧妙地处理光辉的、但也是如此可怖、如此残暴的荷马时代遗留下来的矛盾,使用的方法无非是把一个时代一分为二,然后依序排列——首先是特洛伊和底比斯的那个英雄和半神的时代,这是贵胄们仍旧保留在记忆中的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有他们自己的祖先;接下去是金属的时代,也就是那些被践踏者、被剥夺者、被残害者、被拖走和被贩卖者的后代所看到的那个世界:据说这是矿石的时代,坚硬、冷酷、残忍、没有情感和良心;一切都被捣毁并沾满血污。假定,现在被当作”真理”的东西果如其然,假定一切文化的意义就在于把”人”从野兽驯化成一种温顺的、有教养的动物、一种家畜,那么我们就必须毫不犹豫地把所有那些反对的和仇恨的本能,那些借以最终羞辱并打倒了贵胄及其理想的本能看作是真正的文化工具,当然无论如何不能说,那些具有这种本能的人本身同时也体现了文化。其实,相反的结论的正确性不仅是可能的,不!这在如今已是有目共睹的了!这些具有贬低欲和报复欲本能的人,这些所有欧洲的和非欧洲的奴隶的后代,特别是所有前亚利安居民的后代,他们体现的是人类的退让!这些”文化工具”是人类的耻辱,其实是一种怀疑,一种对”文比”的反驳!人们完全有理由惧怕并防犯所有高贵种族内心的金发猛兽,如果有人能够领悟到,不恐惧则永远无法摆脱失败者、贬低者、萎靡者、中毒者的嫉妒的眼光,难道他还会千百次地选择恐惧吗?这不正是我们的灾难吗?如今是什么构成了我们对”人”的反感?人使我们受苦,这是没有疑问的了,当然不是因为我们惧怕他,其实他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惧怕的了。虫”人”已经登台,而且是蜂拥而至。”驯服的人”、不可药救的中庸者、令人不快的人已经知道把自己看成是精英,是历史的意义,是”上等人”。是的,他们的这种感觉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因为他们感到自己和大批失败者、病患者、疲惫者、萎靡之间尚有距离,在这段距离之后,当今的欧洲正在开始发臭,因此他们觉得自己至少还是比较适度的,至少还是有生活能力的,至少还是肯定生活的……
十二
  此刻,我不拟压抑我的感叹和我最后的期望。什么东西是我完全无法忍受的?是我独自一人无法结束的?是令我窒息、使我忍受煎熬的?是恶劣的空气!恶劣的空气!是某种失败的东西在接近我,是我被迫去嗅一种失败者的内脏……除此之外,人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苦难、贫困、恶劣天气、久病不愈、艰辛、孤寂?人基本上是能够对付其余这些困难的;人生来就是一种地下的、战斗的存在;人总是会不断地接触到光亮,不断地经历他的胜利的黄金时刻——然后就停留在那儿,好像生来就是这样的坚不可摧,这样急切准备迎接新的、更艰难、更遥远的战斗,就像一张弓,任何困难都只能使它绷得更紧。不过我时常得到恩赐——假设在善恶的彼岸当真存在着上界的恩赐者——使我能看一眼,而且也只能看一眼某种完美的、圆满的、幸福的、有力的、凯旋的、多少还能引起恐惧的东西!看一眼为人作辨护的人,看一眼人的那残存的、正在消失的机运,以便能够保持对人的信任!……因为事实是欧洲人正在变得渺小和平均,因为看到这种情况就使人厌倦……我们如今已不再能够看到任何会变得更伟大的东西。我们担心的是,人还在继续走下坡路,还在变得更仔细、更温和、更狡黠、更舒适、更平庸、更冷漠、更中国式、更基督化——毫无疑问,人总是在变得”更好”——这正是欧洲的劫难——在我们停止惧怕人的同时,我们也失去了对他的热爱、尊敬、期望,失去了对人的追求,看到人就会事感到格外厌倦——这不是虚无主义又是什么?我们对人感到厌倦了……
十三
  言归正传,关于”好人”观念的另外一个起源,也就是仇恨者想像出来的那种好人,这个问题出需要有一个解。羊羔怨恨猛兽毫不奇怪,只是不能因为猛兽捕食羊羔而责怪猛兽。如果羊羔们私下里议论说:”这些猛兽如此之恶,难道和猛兽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羊羔不能算是好的吗?”那么这样的一种理想的建立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尽管猛兽会投过讥讽的一瞥,它们也许会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并不怨恨这些好羊羔,事实上我们很爱它们,没有什么东西比嫩羊羔的味道更好了。”要求强者不表现为强者,要求他不表现征服欲、战胜欲、统治欲,要求他不树敌,不寻找对抗,不渴望凯旋,这就像要求弱者表现为强者一样荒唐。一定量的力相当于同等量的欲念、意志、作为,更确切些说,力不是别的,正是这种欲念、意志、作为本身,只有在语言的迷惑下(理性语言对事物的表述是僵死的,是彻底的谬误),这种力才会显示为其它,因为语言把所有的作为都理解和错解为受制于一个作为着的”主体”。正像常人把闪电和闪电的光分开,把后者看一个主体的行动、作为并且称其为闪电一样,常人的道德也把强力和它的表现形式分离开来,似乎在强者的背后还有一个中立的基础,强力的表现与否和这个中立的基础毫无关系。可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的基础;在作为、行动、过程背后并没有一个”存在”;”行动者”只是被想像附加给行动的——行动就是一切。常人让闪电发光,那实际上等于给行动加倍,使之变成行动——行动:也就是把同样一件事一会儿称为原因,一会儿又称为结果。自然科学家也不强似常人,他们说,”力在运动中,力是始因。”我们的全部科学,虽然是极为冷静的,排除了情绪干扰的,但是却仍然受着语言的迷惑,而且始终没能摆脱那些强加上去的替换外壳,即所谓”主体”。
  例如,原子就是这样一个替换外壳,同样,康德的”物自体”也是这样一个替换外壳:毫不奇怪,那些被压抑的、在暗中闪耀的报复和仇恨的情感利用了这样一种信念,甚至是空前热烈地信奉这样的信念:即强者可以自由地选择成为弱者,猛兽可以自由地选择变成羔羊。这样一来,他们就为自己赢得了把成为猛兽的归类为猛兽的权利……与此同时,那些被压迫者、被蹂躏者、被战胜者,他们出于无能者渴求复仇的狡猾在窃窃私语:”我们要和那些恶人有所区别,让我们做好人!所有不去侵占、不伤害任何人,不进攻,不求报的人,所有把报复权上交给上帝的人,所有像我们这样隐蔽自己、避开一切罪恶,甚至很少有求于生活的人,像我们这样忍耐、谦恭、正义的人都是好人。”如果冷静而不带偏见地倾听,这段话的真实含义其实不过是:”我们这些弱者的确弱;但是只要我们不去做我们不能胜任的事,这就是好。”但是这种就连昆虫都具有的最低等的智力(昂虫在危险时刻也会佯死,以免行动”过多”),这个冷酷的现实却由于无能的伪造和自欺而被包裹在退缩、平静、等待的道德外衣中,就好像弱者的弱原是他的本质,他的作为,他的全部的、唯一的、必然的、不可替代的真实存在,是一种自发的举动,是某种自愿的选择,是一种行动,一种功绩。这类人相信,一个中立的、随意选择的”主体”必然产生于一种自我保护、自我肯定的本能,这种本能惯于把所有的慌言都神圣化。上述主体,或者说得通俗一点,就是灵魂,或许是迄今为止地球上最好的信仰了,因为它使绝大多数会死亡的人,使各种各样的弱者和受压抑者能够进行高超的自我欺骗,使他们能够把软弱解释为自由,把软弱的这种或那种表现解释为功绩。
十四
  有谁想上下求索一番、看看理想是怎么制造出来的?谁有这份胆量?……好,让我们开始吧!这儿有一条缝,可以经常窥见这些阴暗的作坊。请稍候片刻,我的冒失大胆先生,您的眼睛必须先习惯于这变幻无常的光线,……好了,现在请告诉我,那里发生了些什么事?说出来您都看到了些什么,您这个最危险的好奇家伙——现在我是倾听者——
  ——”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我听到的却更多。在那儿从每个角落里都发出一种审慎、狡猾、轻微的耳语。我觉得他们在说慌,每个声响都像沾了蜜糖般的柔软,他们说无疑软弱应当被当作功绩来称赞——您说对了,他们正是这样。”——
  ——还有什么?
  ——”不报复的无能应被称为’善良’,卑贱的怯懦应改为’谦卑’,向仇恨的对象屈服应改为’顺从’(根据他们对一个人顺从,这个人吩咐他们屈服,他们称这个人为上帝)。弱者的无害,他特有的怯懦,他倚门而立的态度,他无可奈何的等待,在这儿都被冠上好的名称,被称为’忍耐’,甚至还意味着美德;无能报复被称为不愿报复,甚至还可能称为宽恕(”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只有我们才知道他们干的是什么!”)。他们还在议论’爱自己的敌人’——而且边说边淌汗。”
  ——接着说!
  ——”我敢断定他们非常悲惨,所有这些耳语者和躲在角落里的伪造者,虽然他们挤做一团取暖。可是他们告诉我说,他们的悲惨是被上帝选中的标志,就像人们鞭打自己最庞爱的狗一样;或许这种悲惨还是一种准备、一种考验、一种训练;或许它竟是以黄金作为巨额利息最终获得补偿的东西,不,不是用黄金,而是用幸福补偿。他们把这种幸福称之为”极乐”。
  ——说下去!
  ——”现在他们向我解释说,尽管他们必须去舔强者和主人的唾沫(不是出于恐惧,绝对不是!而是因为上帝吩咐他们尊敬所有的上级),但他们不仅比这个地球上的那些强者、主人更好,而且他们的’境况也会更好’,至以有朝一日会更好。可是,够了!够了!空气污浊!空气污浊!我觉得这些制造理想的作坊散发着一股弥天大谎的气味。”
  ——”不,请稍等一下!您还没讲到这些黑色艺术家的绝招呢!他们能把任何一种黑色的物体造成白色的、牛奶般的、纯洁的东西。您难道没有注意到他们魔术的高超?难道没有注意到他们那最大胆、最细致、最聪明、最有欺骗性的手腕?请注意一下!这些满怀报复和仇恨心理的寄生虫,他们从报复和仇恨中究竟造出了些什么?您到底有没有听到那些词句?如果只听他们的言谈,您是否会知道,这些人纯属忌恨者?”
  ——”我懂了,我再把耳朵竖起来(对!对!对!把呼吸也屏住)。现在我才听到他们已经一再重复过的话:’我们这些好人——我们是正义者。’他们把他们所追求的东西不叫做报复,而称之为’正义的凯旋’;他们仇恨的并不是他们的敌人,不是!他们仇恨’非正义’,仇恨’无视上帝’;他们信仰和期望的不是复仇,不是陶醉于甜蜜的复仇(荷马曾经说过,这种陶醉比蜜糖还甜),而是’上帝的胜利’,是正义的上帝战胜不信上帝的人;这个地球上还值得他们爱的不是那些满怀仇恨的弟兄们,而是他们称之为’充满爱心的弟兄们’,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地球上所有的好人和正义的人。”
  ——他们把那种在悲惨生活中给了他们安慰的、关于所谓的未来极乐世界的幻觉叫做什么?
  ——”什么?我听得准确吗?他们把它叫做’终审日’,他们的王国,即’上帝的王国’到来之日——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们暂且生活在’信仰’、’爱’和’期望’之中。”
  ——够了!够了!
十五
  信仰什么?爱什么?期望什么?无疑,这些软弱者也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成为强者,有朝一日他们的”王国”也能来临,他们就把这个王国称这”上帝的王国”——他们事事处处都如此谦卑!可是为了获得在这个王国生活的经历,人必须活很长时间的、必须越过死亡,是的,必须获得永生才能够永久地在”上帝的王国”里使自己那”在信仰、爱期望中”渡过的尘世生活得到补偿。可是补偿什么?用什么来补偿?……我觉得但丁在这里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凭着一种能唤起恐惧感的机灵在通往他的地狱的大门上写下了”我也是被永恒的爱创造的”,——不管怎么说,在通往基督教的天堂和”永恒的极乐”的大门上应当更有理由写上”我也是被永恒的仇恨创造的”,让真理站在通往谎言的大门上!那个天堂的极乐又是什么呢?……我们大概可以猜出答案来了,但是最好还是请一位在这类事情上享誉很高的权威;托马斯·阿奎那,伟大的教师和圣人,来为我们证实一下吧,他用羊羔般温柔的口吻说道:”享福总比受罚能给人以更大的快乐。同样,在天国里,人们会因为亲眼看见恶人受罚而感到快乐。”如果读者愿意听,这儿有一位成功的神父用更强烈的语气表述了同样的思想,他试图劝阻他的基督徒们不要公开地为所欲为——为什么?他非常激烈地写道:”上帝的拯救将给我们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欢乐,我们拥有的不是身强力壮的人而是殉道者,如果我们想要血,我们就有基督的血……但是想想看,在他凯旋归来之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吧!”接下去他继续描绘那迷人的幻景:”是的,还有奇迹会发生——在那最后的永恒的终审日。异教徒从来就不相信会有那一天到来,他们讥讽地说,这整个旧世界连同它的历代居民就将毁于一场大火的那一天决不会到来。可是那一日的奇迹将会是多么宏大,多么广阔!那种景象将会使我惊讶,我将会怎样地大笑,欢乐,狂喜啊!我将会看到那些国王们,那些据称是伟大的国王们,和丘比特一道,和那些在黑暗的深渊中呻吟着的、接到升天通知的人们一道在天堂受到欢迎!我还将看到那些亵渎了耶稣的名字的地方行政官们在火焰中熔化,那火焰比他们出于对基督徒的仇恨而点燃的火焰还要炽热。我还将看到那些先知、那些哲学家们,他们曾教导他们的学生说上帝对任何事都不关心,人并没有灵魂,如果有,那些灵魂也决不会回到他们原来的躯体中。面对着聚在一起的学生们,那些哲学家将会羞愧脸红!此外我还将看到诗人们在审判员席前颤抖,这不是拉达曼陀斯的坐席,不是米诺斯的坐席,而是基督的坐席,是他们从未抬眼看过的基督!而后我还将听到悲剧演员的声音,在他们自己的悲剧中他们的声音更加动人;还有表演家,他们的肢体在火中格外地轻柔。我还会看到四轮马车夫被火轮烧得通红!接下去可以看见体育运动员,他们不是在他们的运动场上,而是被推进火堆——除非我到那时也不想看这一场景,可是依着我的愿望我却要看个够,因为他们曾经把愤怒和怨恨出在上帝的身上;我会说:”这就是他干的,那个木匠或者妓女的儿子(特图里安在这里模仿犹太人的谩骂,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他在犹太法典中用的称呼是耶稣的母亲),那个不遵守安息日的人,那个有魔鬼帮助的撒马利亚人。他就是犹大出卖给你们的那个人,挨了一顿芦杆和拳头,污了一身唾沫,被迫喝了胆汁和醋的那个人。他就是那个被信徒们秘密偷走的人,所以人们说他已经升天了,除非是园丁把他挪走了,以免来访的人群践踏他的菜地!这是何等样的景象!何等样的狂喜!哪个罗马执政官、会计官、教士能给予你这样的赠礼?可是所有这一切却属于我们,对于精神想像力的信仰勾画了这副图景。但是那些耳闻不见,目睹不到、心感不觉的事物究竟是些什么?我相信,这是比在马戏场、剧院、圆形剧场,或者任何体育场里所能感受到的更大的快乐。”——原文如此。
十六
  让我们来总结一下。”好与坏”和”善与恶”这两种对立的价值观在这个地球上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虽然第二种价值观长期以来一直稳占上风,但是只要战争仍在持续,胜负的问题就悬而未决;甚至可以说,在此期间战争又升级了,因而它也就变得更深刻,更具有斗智的性质了,结果是目前也许还找不到更确切的标志来标记那超越这种对立的”更高级的自然力”,即更智慧的自然力,那种对立的另一真实的战场。这场战斗的象征在所有人类历史上垂训千古,这就是”罗马人对以色列人,以色列人对罗马人”。迄今为止,还没有比这更重大的战斗,更严峻的课题、更仇视的对立,罗马人把以色列人看成某种违反自然的反常怪物;罗马人认为犹太人”对整个人类充满了仇恨”。如果人们有权把人类的得救和未来同贵族的价值观,即罗马的价值观的无条件统治联系起来,那么罗马人的这种看法就是对的。可是反过来犹太人又是怎样看待罗马人的呢?有千百种迹象表明他们的观念,而我们只需再读一遍圣约翰的《启示录》,那文字史上最偏执狂热的发泄、那对良知的报复。请不要低估基督徒坚韧不拔的本能,他以此为这本仇恨之书贴上了爱的信徒的名字,附加了他狂热地偏爱的那些福音信条——但是不管有多少文字上的诈骗,这里面潜藏着一个事实:罗马人曾经是强壮的、高贵的民族,世界上还没有哪个民族能像罗马人那样,甚至梦想像罗马人那样强壮和高贵;罗马人的所有遗迹、每一个刻痕都是迷人的、庄重的,只要人们能够猜出其中的意思。反之,犹太人却是杰出的、充满怨恨的教士民族,他们具有一种不可比拟的民俗道德天才,我们只需拿中国人和德国人这些有相似天赋的民族和犹太人相比,就可以感受到谁是第一流的天才,谁是第五流的,目前他们之中谁取胜了,是罗马人还是犹太人?可是这里还有什么疑问?想想看,在罗马本土人们把谁当作至高无上的价值的化身,向之鞠躬礼拜——而且不仅在罗马,在差不多整整半个地球上,哪儿的人们变得驯服了,或者将要变得驯服了,那儿的人们就向三个犹太男人和一个犹太女人鞠躬(向拿撒勒斯的耶稣,向渔夫彼得,向地毯匠保罗,向玛丽亚,那个起初被称为耶稣的人的母亲)。这真是奇怪,罗马无疑是战败了。的确,在文艺复兴时期,古典的理想、高贵的价值观念曾经历了光辉夺目的复苏。罗马就像一个假死苏醒的人一样在那座新建的犹太式罗马城的重压下面蠢动起来,那新罗马俨然是一座世界性的犹太教堂,它被称为”教会”。但是,很快地犹太教又一次获胜,这要归功于发生在德国和英国的运动,它被称为宗教改革,而实质上是平民的怨恨运动。伴随这场运动而来的是:教会的重振和古罗马再次被置于古老的墓穴安宁之中。法国革命使犹太教再次取得了对古典理想的更具决定意义的、更深刻的胜利,因为从此,欧洲最后的政治高贵,那盛行于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精神,在民众怨恨本能的压力下崩溃了,地球上还从未听见过这样热烈的喝彩,这样喧嚣的欢呼!可是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根本无法预料的现象:古典理想本身现形了,在人类的眼前和意识中再一次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它比以往更强大、更简单、更显著,它大声疾呼反对怨恨者古老的谎言口号:”多数人享有特权”,它反对底层意志、降尊意志、平均意志和使人倒行退化的意志;它喊出可怕的担是令人振奋的反对口号:”少数人享有特权!”拿破仑的出现就橡最后一个路标才指示出另外的出路一样。拿破仑,这个最孤独的人,这个跚跚来迟的人,他具体地体现了高贵理想自身的问题——或许我们应当思考,问题究竟何在:拿破仑这个非人和超人的综合体……
十七
  到此为止了吗?那些重大的理想对抗就这样被永久地搁置起来了吗?还是只不过推迟了,长时间的推迟了?……是否有朝一日那古老的、憋闷己久的火势必会复燃成可怕得多的烈焰?不仅如此,这难道不正是有人全心全力渴望的吗?甚至有人要求,以至努力促使这一天的到来。如果此时此刻有谁像我的读者一样刚刚开始思考,开始拓展思维,他还很难迅速地得出结论,而我则有足够的理由做出结论,因为还是在很早以前我就很清楚我想要什么,我提出那句危险的口号是为了什么,那句口号写在我上一本书的扉页上:”善恶的彼岸”,至少我没有写上”好坏的彼岸”。
  注意:
  我想利用这篇论文为我提供的时机,公开并正式地表达一个愿望,到目前为止我只是偶尔地同学者们提到过这个愿望,这就是:如果哪个哲学系想要通过提供一系列的学术奖金来促进道德史的研究,那么我目前的这本书也许会对这项计划起有力的推动作用。鉴于这种可能性我想提出下列问题,以供参考。这些问题不论是对于语言学家、历史学家、还是对于以哲学为职业的学者来说都是非常值得关注的:
  ”语言科学,特别是对语源学的研究,给道德观念的历史发展带来的什么样的启示?”——此外,显然还有必要争取生理学家和医学家来帮助解决这一问题(即迄今为止的价值判断的价值这个问题)。在这里,也仅仅是在这种情况下,应当委托专业哲学家来充当代言人和协调人,因为他们成功地把哲学、生理学和医学之间的那种本来是非常冷淡、非常多疑的关系变成了友好的,富有成果的交往。事实上,所有那些历史研究和人种学研究所熟知的品行戒律,所有那些”你应当……”条款,都要求首先进行生理的阐释和说明,然后才能进行心理的分析,所有类似的问题都要首先经过医学知识的评判。问题的症结在于:各种品行戒律或”道德”价值到底是什么?如果不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它们,就无法精细地分解”价值目标”。比如某种东西对于某一种生物的长久生存来说可能有明显的价值(对于这种生物提高适应特定气候的能力,或对于它维持最多的数量来说),但是对于造就一种更强壮的生物来说,它就不会具有同样的价值了。大多数的利益和极少数的利益是相互对立的价值观点,认定前者是更高的价值,这属于英国生理学家的天真……现在所有的科学都在为哲学家未来的使命进行准备工作,而哲学家的使命就是:他们必须解决价值的难题,必须确定各种价值的档次。
论道德的谱系
第二章 “负罪”、”良心谴责”及其它

  豢养一种动物,允许它承诺,这岂不正是大自然在人的问题上的两难处境吗?这不正是关于人的真正难题所在吗?至于这个难题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解决,这在那些善于充分估价健忘的反作用力的人看来,想必是更让人吃惊的事。健忘并不像人们通常所想像的那样,仅仅是一种惯性,它其实是一种活跃的,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是积极主动的障碍力。由于这种障碍力的存在,那些只是为我们所经历、所知晓、所接受的东西在其被消化的过程中(亦可称之为”摄入灵魂”的过程),很少可能进入意识,就像我们用肉体吸收营养(即所谓的”摄入肉体”)的那一整套千篇一律的过程一样。意识的门窗暂时地关闭起来了,以免受到那些本来应由我们的低级服务器官对付的噪音和争斗的骚扰,从而使意识能够获得片刻的宁静、些许的空白,使意识还能够有地方留给新的东西,特别是留给更为高尚的工作和工作人员,留给支配、预测和规划(因为我们机体的结构是寡头式的)——这就是我们恰才说到的积极健忘的功用,它像个门房,像个灵魂秩序的保姆,像个安宁和规矩的保姆,显而易见,假如没有健忘,那么幸福、快乐、期望、骄傲、现实存在,所有这些在很大程度上也不复存在。如果有一个人,他的这一障碍机关受损或失灵,那么这个人就像(而且不只是像……)一个消化不良的人。他将什么也不能够”成就”。恰恰是在这个必须要健忘的动物身上,遗忘表现为一种力量,一种体魄强健的形式。这个动物为自己培养了一种反作用力,一种记忆,他借助这种力量在特定的情况下——在事关承诺的情况下,公开地表现出健忘。因此,他绝不仅仅是被动地无法摆脱已建立的印象,不是无法消除曾经许下的、无法实现的诺言,而是积极主动地不欲摆脱已建立的印象,是持续不断地渴求曾经一度渴求的东西,是名符其实的意志记忆。所以在最初的”我要”、”我将要做”和意志的真实发泄、意志的行为之间无疑可以夹进一个充满新鲜事物、陌生环境、甚至意志行为的世界,而无需扯断意志的长链。但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什么?为了能够支配未来,人就得事先学会区别必然和偶然,学会思考因果,学会观察现状和远景,并且弄清什么是目的,什么是达到这一目的所需要的手段,学会准确地预测,甚至估计、估算——为了能够像许诺者一样最终实现关于自己的未来的预言,人本身就得先变得可估算、有规律,有必然性!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


对于离远的人物,我们只要知道他们的目的,便足以笼统地臧否他们了。对于靠近的人物,我们则依据他们实现其目的的手段来作判断;我们常常反对其目的,却因为其实现目的的手段和方式而喜欢他们。
哲学体系仅在它们的创立者眼里才是完全正确的,在一切后来的哲学家眼里往往是一大谬误,在平庸之辈眼里则是谬误和真理的杂烩。然而,无论如何,它们归根到底是谬误,因此必遭否弃。有许多人反对一切哲学家,因为哲学家的目的和他们自己的迥异,哲学家离他们太远。
另一方面,谁若喜欢伟大的人,他就会喜欢宏大的哲学体系,哪怕它们也是十足的谬误:它们毕竟包含着一个完全不可驳倒的因素,一种个人的情绪、色彩,人们可以据之复现哲学家的形象,就象可以由某地的植物推知土壤性质一样。或许总可以说:“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和看待人事的方式,无论如何是一度实存过的,因而是可能的。”“体系”,或者至少“体系”的一部分,乃是这片土壤上的植物……。
我将概述那些哲学家的历史,我想在每个体系中仅仅提取某一点,它是所谓“个性”的一个片断,因而是历史理应加以保存的那种不容反驳、不容争辩的东西。这是一个起点,其目标是通过比较来重获和再造那些远古的名声,让希腊天性的复调音乐有朝一日再度响起。任务是阐明我们必定永远喜爱、永远敬重的东西,那是后来的认识不能从我们心中夺走的东西,那就是伟大的人。
原序二
这一阐述远古希腊哲学史的尝试,以其简短而有别于类似的著作。其方法是对于每个哲学家只论及他的极少数学说,也就是不刻意求全。不过,在所择取的学说中,哲学家的个性有着最强烈的显现。相反,象许多通览式读物通常所做的那样,尽其可能地如数列举流传下来的全部原理,势必会埋没那些个性的东西。这样,陈述就会变得如此乏味。因为,在种种被驳倒的体系中,恰好只有个性的东西能够吸引我们,那是永远不可驳倒的东西。用三件轶事可以构画一个人的形象;我试着从每个体系中提取三件轶事而舍弃其余的。
一 HELLAS 希腊与哲学的命运
1.1 哲学与民族的健康
有些人反对一切哲学,他们的话有时倒是值得一听的,尤其当他们奉劝德国人的病态头脑拒斥形而上学,而代之以象歌德(德国大文豪Goethe,1749—1832)那样借体魄获得净化,或者象瓦格纳(十九世纪德国作曲家Wagner)那样借音乐获得圣化之时,更是如此。民族的良医唾弃哲学;因此,谁想替哲学辩护,他就应当指出,一个健康的民族为何需要并且确已运用了哲学。如果他能够指出这一点,那么,也许病人也就能够实实在在获得一种教益,懂得哲学为何恰恰对于他们是有害的。
诚然,完全不要哲学,或者对哲学只有极其浅薄的、几乎是儿戏般的运用,却依然能够健康,在这方面不乏令人信服的例子,全盛时期的罗马人就是这样无需哲学而生活的。但是,一个病弱的民族借哲学重获失去了的健康,这样的例子又在哪里?如果说哲学果有显示过其助益、拯救、预防的作用,那也是在健康人身上,对于病人,它只会令其愈益病弱。如果一个民族业已分崩离析,其组成分子的维系力业已弛而不张,那么,哲学从来不曾使这些个体与整体重新结合起来。
如果一个人冀望兀然自立,在自己周围筑起自足的篱笆,那么,哲学总是准会使他更加孤立,并且让他在这孤立中给毁掉。哲学如果不是圆满足备地存在,它也就是危险的,而能让哲学充足完备的,就只有一个民族(但不是每个民族)的壮健体魄而已。
现在我们来考察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它表明在一个民族身上什么东西可以称作健康。Hellas——希腊,作为真正的健康人,它的民族从事哲学,而且从事此中,较诸其他任何民族要多得多;他们就此为哲学作了一劳永逸的辩护。他们未能适时而止,甚至到了风烛残年,他们的举止仍然象是哲学的热血弟子,尽管这时他们已经只把哲学看成对基督教教条的虔诚的烦琐考证和神圣的项屑论争了。由于他们未能适时而止,从而大大削弱了他们对于那些野而未驯的后代的贡献;他们后代正值桀傲不驯的青春年华,不得不被那巧工编结而成的网罟缠住。
另一方面呢,希腊人倒懂得适时而始,并且比其他任何民族更为明确地演示了,必须怎样开始从事哲学。也就是说,不是等到悲苦之时,象某些从郁闷心境中推演哲学的人所臆断的那样,而是在幸福之时,在成熟的成年期,从勇敢常胜的男子气概的兴高采烈中迸发出来。希腊人在这样的时期从事哲学,这一点恰好启发我们理解哲学是什么,哲学应该是什么,更启发我们理解希腊人本身。如果象我们今天那些道学市侩所想象的,当时的希腊人不过是冷静世故的技匠和乐天善感的人,或者象无知的空想家所津津乐道的那样,他们是沉溺在自我的迷雾中,深深吐纳而深有所感,那么,哲学的源头就决不会在他们身上得以昭示;他们身上最多只有顷刻流失沙滩或蒸发成雾的小溪,决不会再有翻涌着骄傲的浪花的波澜壮阔的江河,而在我们眼里,希腊哲学正是这样的江河。
1.2 希腊民族与典型的哲学头脑
人们已经不厌其烦地指出过,希腊人多么善于在东方异国发现和学习,他们也确实从那里接受了许多东西。然而,倘若人们把来自东方的所谓老师和来自希腊的可能的学生摆放到一起,例如,把琐罗亚斯德(古波斯拜火教创立者Zoraster)与赫拉克利特(认为火是万物本原的古希腊哲人Heraclitus)并列,把印度教信徒与爱利亚学派(主张有不变本体的Eleatics)并列,把埃及人与恩培多克勒(坚信灵魂不灭的Empedocles)并列,甚或把阿那克萨哥拉(宇宙二元论者Anaxagoras)置于犹太人中间,把毕达哥拉斯(讲求宇宙的和谐秩序的Pythagoras)置于中国人中间,那实在是一个奇观。就具体事例而论,这样并列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过,只要人们不拿下面这样的推论来折磨我们,说什么由此可见哲学只是从外面输入希腊的,而不是在希腊本土自然生长的,甚至说什么哲学是外在于希腊人本性的,只能给希腊人带来祸害云云,那么我们尚可忍受上述的一般想法。
假如认定希腊人只有一种本土生成的文化,这真是愚不可及的。毋宁说,他们汲取了其他民族的一切活着的文化。而他们之所以走得如此远,正是因为他们善于始乎其他民族之所止。他们精通学习之道。我们正应当象他们那样,为了生活,而不是为了博学,向我们的邻居学习,把一切学到的东西用作支撑,借助它们更上一层楼,比邻居攀登得更高。
追寻哲学的开端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无论何处,开端都是粗糙、原始、空洞、丑陋的。无论什么事物,都只有较高的阶段才是可观的。谁要是因为埃及哲学和波斯哲学也许“更本原”,肯定更古老,便宁愿去研究这些哲学而不是希腊哲学,他就恰好和某些人一样鲁莽不智,那些人对如此美好深刻的希腊神话不放心,除非有一天他们能把希腊神话追溯到它的最开端,即诸如太阳、闪电、暴雨、雾气之类的物理细节。那些人又自以为我们那些亚利安人对独一的天穹的信仰要比希腊多神教更加纯粹。无论何处,通往开端之路必通往野蛮。
谁若和希腊人打交道,他就应该时时牢记,不受约束的求知欲较诸对知识的仇恨同样会导人入于野蛮。而希腊人则由于对生命中所有各种价值抱有一种理想上的需要与关切,这就约束了他们的原本贪得无厌的求知欲——他们想立即经历他们所学到的东西。希腊人在从事哲学时也是作为有文化的人,为着文化的目的,他们能摆脱任何夜郎自大的心理,不是去重新创造哲学和科学的元素,而是立刻致力于充实、提高、扬弃、净化这些引进的元素,他们因此而在一个更高的意义上和一个更纯粹的范围内成了创造者。也就是说,他们创造了“典型的哲学头脑”,而后来的一切世代在这方面不再有任何实质性的创造了。
1.3 希腊文化与哲学的必然性
面对古希腊大师泰勒斯(Thales)、阿那克西曼德(AnaxiB mander)、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巴门尼德(Parmenides)、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苏格拉底(Socrates)这样一个惊人理想化的哲学群体,每个民族都会自惭形秽。所有这些人是一个整体,是用一块巨石凿出的群象。在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性格中贯穿着严格的必然性。他们没有任何常规可循,因为当时哲学和学术都不成其为专业。他们都处在卓绝的孤独中,当时就只有他们仅仅为了认知而生活。他们都拥有古代人那种独具德性的力量,借此他们胜过一切后人,这种力量推动他们发现他们自己的形式,并通过变形进一步塑造使之达至为微妙且至具可能性。他们遇不到任何现成的模式可助他们一臂之力,以减轻他们的困难。所以,他们就共同构成了叔本华(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Schopenhauer)所称的,与所谓“学者共和国”相对立的“天才共和国”:一个巨人越过岁月的鸿沟向另一个巨人发出呼唤,不理睬在他们脚下爬行的侏儒的放肆喧嚣,延续着崇高的精神对话。
关于这场崇高的精神对话,我准备讲一点我们现代的重听症也许能够从中听懂的东西,其数量当然微乎其微。在我看来,从泰勒斯到苏格拉底,这些古代哲人在这场对话中已经触及了我们要考察的构成典型希腊精神的一切东西,尽管是在最概括的形式中触及的。在他们的对话中,就象在他们的个性中一样,他们也表现了希腊创造力的伟大特征,而整部希腊史乃是这些特征的朦胧印迹,是它们的含糊不清的摹本。如果我们正确地解释希腊民族的全部生活,我们最终会发现同一个形象的反映,这就是希腊民族的最高天才身上闪射着的异彩。希腊土地上最早的哲学经验,即对“七哲人”的赞许,已经给希腊人的形象构画了令人难忘的清晰轮廓。其他民族出圣徒,希腊出哲人。
有人说得对,要给一个民族定性,与其看它有些什么伟大人物,不如看它是以什么方式认定和推尊这些伟大人物的。在别的时代、别的地方,哲学家是处在最敌对环境中的偶然的、孤独的漫游者,他们不是隐伏潜行,就得起而抗争。只有在希腊人那里,哲学家才不是偶然的。他们出现在公元前六至五世纪,被世俗化的巨大危险和诱惑所包围,仿佛迈着庄重的步伐走出特罗弗纽斯洞穴,进入希腊殖民地的繁荣、贪婪、奢华和纵欲之中。我们或许忖测,当是时他们是作为警告者来临的,他们所怀抱的,正是悲剧在当时为之诞生的那同一个目的,也是俄耳浦斯秘仪在其祭礼的怪诞象形文字中所暗示的那同一个目的。这些哲学家对于生命和存在所作的判断,其内涵要比任何一个现代所作的判断多得多,因为他们面对着一种完满的生命,他们不象我们这样,思想家的情感被追求生命的自由、美、伟大的愿望与求索真理(它只问:生命究竟有何价值?)的冲动二者之间的分裂弄得迷离失措。
对于哲学家在一种风格统一的真切的文化内所要完成的任务,由于我们不具备这样的文化,因而从我们的处境和经验出发是无法猜度的。只有一种象希腊文化那样的文化,才能回答这个哲学家任务的问题,只有它才能象我说过的那样为哲学辩护,因为只有它才懂得并且能够证明,哲学家为何和如何不是一个偶然的、随意的、萍踪无定的漫游者。有一种铁的必然性把哲学家维系在真正的文化上。
然而,倘若这种文化不是现成的,那又如何呢?那么哲学家就是一颗吉凶未卜、令人惊恐的彗星。在幸运的情形下,他也许能象太阳系的一颗明星发光。只有在希腊人那里,他才不是彗星;所以——希腊人能够为哲学家辩护。
二 HELLAS 600-400B.C 古哲群像
2.1 “前柏拉图”古哲群像
根据上述考察,如果我把柏拉图(古希腊哲学巨匠Plato)之前的哲学家看作一个统一的群体,并且打算在这部著作里对他们作专门论述,这应当可以被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柏拉图开始了某种全新的东西;或者,可以同样正确地说,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家,较诸从泰勒斯到苏格拉底的那个“天才共和国”,是缺乏了某种本质的东西。谁若心怀妒意,他在表达自己对于那些古代大师的想法时,不妨称他们为片面的人,而称以柏拉图为首的他们的不肖子孙为多面的人。但把后者理解为哲学上的混合性格,把前者理解为纯粹的典型,也许更加公平合理。柏拉图本人是最早一个杰出的混合性格,无论在他的哲学中,还是在他的个性中,这种性格都表现得同样充分。他的“理念论”结合了苏格拉底、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的因素,所以不是一种纯粹哲学类型的体现。作为一个人,柏拉图也混合了这三个人的特征,兼有赫拉克利特的帝王式的孤僻和知足,毕达哥拉斯的抑郁的恻隐之心和立法癖好,辩证法大师苏格拉底的谙熟人心。所有后来的哲学家都是这样的混合性格;他们身上即使冒出某种片面的东西,例如在犬儒学派(以冷嘲热讽态度看待一切的Cynics)身上,那也不是典型,而是一种讽刺。更重要得多的是,他们是宗派的建立者,他们所建立的宗派全都与希腊文化及其迄今为止的统一风格相对立。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寻求拯救,然而只是为了个别人,或者,最多只是为了朋友和门徒的小圈子。古代哲学家的活动却是为了整体的康复和净化,尽管这在他们是无意识的。希腊文化的有力进程要畅通无阻,它的前进路上的可怕险情要排除,这时,哲学家守卫着自己的家园。但其后,自柏拉图以来,哲学家却遭流放,背离了自己的父母之邦。
2.2 缀残篇,想见古哲人
那些古代哲学大师的著作流传到我们手中,只剩下如此可怜的残篇,所有完整的作品均已散失,这是一个真正的不幸。由于作品的散失,我们不由自主地用错误的标准来衡量这些大师。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并称的古希腊哲人Aristotle)的著作从来不乏评论者和抄写者,这样一个纯属偶然的事实使我们先入为主地倾向于这些后来者。有些人认为书籍有它的命数,有所谓“书的命运”(fatum libellorum)。要是如此,这命数想必是充满恶意的,它竟认为最好从我们手中夺走赫拉克利特,夺走恩培多克勒的奇妙诗篇、德谟克利特的作品(古人把他和柏拉图并提,他在创造力方面还要高出柏拉图一筹),而作为替代,却把斯多噶派(主张禁欲并接受宿命的Stoics)、伊壁鸠鲁派(追求俗世的自由与欢乐的Epicureans)和西塞罗(古罗马作家Cicero)塞给我们。似乎,希腊思想及其文字表述的最辉煌部分多半是要失落的。对于这样的一种命运我们或不会感到惊讶:我们也许记得埃里金纳(九世纪神学家Scotus Erigena)或者帕斯卡尔(十七世纪法国哲学家Pascal)的厄运;我们或许只要想一想甚至在开明的本世纪,叔本华(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Schopenhauer)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版也不得不作为废纸售卖。如果有人要为这类事情设定一种特有的宿命力量,那么他可以这样做,并且和歌德一同说:“不要对平庸与卑下的有所抱怨;因为不管人们对你怎么说,平庸与卑下的终归是到处握据要津的。”尤其可以肯定的是,其所握据的要比真理的力量强大。人类难得产生一本好书,书中自由无畏地奏响真理的战歌和哲学英雄主义之歌。然而,这本书是百年长存,还是化作尘土,往往取决于微不足道的机遇,象头脑的突然发昏,或是迷信的骚动和厌恶,最后,还取决于那些负责抄写的懒惰的或是痉挛的手指,甚至取决于蠹虫和雨天。但是,让我们不要抱怨,且让我们紧记哈曼(J.G.Hamann,1730—1788)针对那些为佚著悲叹的学者们而发的搪塞安慰之语:“有个艺人用扁豆穿针眼,一桶扁豆不够他练习他所获得的技艺吗?这个问题可以向所有学者提出,他们在使用古人著作方面,并不比那个艺人使用扁豆来得高明。”在我们的场合还可以补充说,我们的所需并不超过实际流传下来的文字、轶事、年代,我们甚至只需要少得多的材料就可以确证希腊人果曾为哲学辩护这个一般论点了。2.3 一代的文化与哲学
一个时代,如果它苦于只有所谓普及教育,却没有文化,即没有贯穿其生命的统一风格,那么,它就根本不会懂得拿哲学来做什么正确的事。当哲学被真理的守护神本身在大街和市场上宣告出来的时候,就尤其如此。在这样一个时代,哲学毋宁说始终只是孤独的散步者的学术自白,是个别人的侥幸的战利品,是隐居的密室,或者是老态龙钟的学者与稚子之间无害的唠叨。没有人敢于身体力行哲学的法则,没有人怀着一种单纯的男子气的忠诚以哲学方式生活,这种诚曾迫使古人——不管他身在何处,不管他从事着什么——一旦向廊柱宣誓效忠,就作为斯多噶派(廊柱学派)行动。
整个现代哲学思考,都是政治性的和警察式的,都被政府、教会、学院、习俗、时尚以及人的怯懦束缚在学术的表面,始终停留在叹息“但愿如何如何”或者认识“从前如何如何”上。哲学不具备其本身的权利,所以,现代人只要有点儿勇气和良心,就应当扬弃它,用类似于柏拉图把悲剧诗人驱逐出他的理想国时所使用的语言放逐它;不过,对此它还可以有一个反驳,就象那些悲剧诗人对于柏拉图还可以有一个反驳一样。
如果逼它说话,它也许会说:“可怜的民族!倘若我在你们中间就象一个女巫似地四处游荡,不得不乔装躲藏,仿佛我是个罪人而你们是我的法官,这难道是我的责任?看一看我的姐妹——艺术——吧!她的处境和我一样,我们都被放逐于野蛮人中间,自救无望。诚然,在这里我们没有任何正当权利,可是,将要把权利归还给我们的法官,他也要审判你们,他将对你们说:“你们首先必须有一种文化,然后才会体会到哲学能做些什么,并要做些什么。”
三 THALES “哲学之父”泰勒斯
3.1 “一切是一”的直观
希腊哲学似乎是从一个荒谬的念头开始的,它始自这个命题:水是万物的本原和母腹。真的有必要重视和认真对待这个命题吗?是的,有三个理由:第一,因为这个命题就事物本原问题表达了某种看法;第二,因为它的这种表达并非比喻或寓言;最后,第三,因为其中包含着——尽管是萌芽状态的——“一切是一”这个思想。上述第一个理由尚使得泰勒斯(被誉为古希腊“哲学之父”的Thales)与信教和迷信的人为伍;但第二个理由却把他同这些人区分了开来,表明了他是个自然科学家;而由于第三个理由,泰勒斯就有资格被看作最早的希腊哲学家。
如果泰勒斯说地由水变来,那么我们只是有了一个科学假设,一个错误的、然而难以反驳的假设。可是,他已经超越了科学假设。在借助这个水的假设以表达他的统一观念时,泰勒斯并非克服了、而至多是跃过了当时物理认识的低水准。泰勒斯用经验方式观察水——更确切地说,湿气——的发生和变化,这种观察那样可怜而又杂乱,它不能允许乃至诱导作出如此重大的一般推论。这样推论的动力乃是一个形而上学信念,其根源深藏在某种神秘直觉之中。我们在一切哲学家身上,在他们为了更好地表达它而作的不屈不挠的努力中,都可以发现这种信念,它就是“一切是一”的命题。
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个信念多么有力地支配着一切经验。正是从泰勒斯身上,我们可以明白,哲学如何总是——当它一心奔赴那魔术般吸引着它的目标时——要越过一切经验的樊篱。它利用容易到手的支撑物,希望和预感都加快了它的步伐。思虑缜密的知性却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寻觅更好的支撑物,也想到达充满灵性的伙伴业已到达的那诱人目标。我们好象看到两个旅行者,他们站在一条卷着石块滚滚向前的湍急的林中溪流旁。其中一人踩着那些石块不断跳跃,不在乎石块在他身后突然掉入深渊,终于矫健地越过了溪流。另一人却始终绝望地站在那里,他首先要替自己建造足以承受他那谨慎沉重的步伐的基础,有时做不到这一点,就没有一个神灵能够帮助他渡河。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哲学思维如此快速地达到其目的?它同从事计算和量度的思维的区别难道仅仅在于它能迅速飞越较大空间?不,因为使它腾飞的是一种异样的、非逻辑的力量——想象。它乘着想象的翅膀从一种可能性飞向另一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暂时作为它的驻足点,有时它在飞行中也会抓着这样的停驻点。一种天才的预感给它指示出这些踏脚石;想象老远就猜中,可确认的依据点就在这里。能够闪电般地捕获和照亮可资类比之事,想象的强大力量正在这里。随后反省带着尺度和规范来到,试图用方程式取代类比,用因果性取代共时性。不过,即使这完全行不通,即使在泰勒斯的场合,不可证明的哲学思维也仍然具有一种价值。
当逻辑和经验的僵硬性企图向“一切是水”命题跨越的时候,即使一切支撑物都破碎了,在科学建筑崩塌之后,也终归还剩下一点东西。正是在这剩下的东西中,包含着一种动力,甚至包含着将来开花结果的希望。
3.2 抽象概念的把握
如上所说,我当然不是认为,泰勒斯的思想在某种受规限的或削弱的意义上,也许还保存着一种“诗样的真理性”。比如说,设想有一个造型艺术家站在瀑布前,他看见迎面扑来的水在玩着艺术造型的游戏,幻化出人体、动物身体、面具、植物、石头、林泽女神、鹫头飞狮等一切既有的雕塑形象,于是觉得“一切是水”命题似乎得到了证实。毋宁说,即使已经认识到泰勒斯的这个思想是不可证明的,它仍有其价值,这价值恰恰在于它的含义不是神话式和譬喻式的。
希腊人——泰勒斯在他们中间如此异峰突起——是一切实在论者的对立面,因为他们只相信人和神的实在,而把整个自然界看作人和神的伪装、面具或变形。在他们看来,人是事物的真理和核心,其他一切只是疑似和幻觉的舞弄。正因为如此,把概念当概念来把握这件事给他们造成了难以置信的负担。在现代人这里,哪怕最个性的东西也要升华为抽象观念;相反,在希腊人那里,最抽象的东西总是复归为一种个性。
然而,泰勒斯却说:“事物的实在不是人,而是水。”至少就他相信水而言,他开始相信自然了。作为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对一切神话和譬喻怀有反感。尽管他还不能清醒地达到“一切是一”这个纯粹的抽象观念,他还停留在一种具体事物的表述上,但是,在他那时代的希腊人中间,他毕竟是一个可惊的例外。
也许最杰出的俄耳浦斯教徒掌握了不倚赖具体事物而把握抽象观念的技能,其熟练程度甚或超乎泰勒斯,但是,他们只能用譬喻形式来表达那些抽象观念。希罗斯的菲勒塞德斯(Pherekydes aus Syros)在时间上和在某些经验性观念上都接近于泰勒斯,他在表达这些观念时也游移于神话和臂喻相联姻的中间地带。例如,他竟敢把地比作一棵张开翅膀悬在空中的有翼的橡树,天神宙斯在战胜他父亲克洛诺斯之后,给橡树围披上了一件他亲手绣上田地、水、河流的富丽堂皇的锦袍。
和这种几乎不能察悉的晦涩的譬喻式哲学思维相比,泰勒斯是一位无需幻想式寓言就洞察自然界底蕴的创造性大师了。如果说他在这样做时虽则利用了科学和实证的方法,但时而又跃过了它们,那么,这恰恰就是哲学头脑的典型特征。
3.3 哲学家特有的艺术
希腊语中指称“哲人”的那个词,从语源学角度看,可追溯到sapio,即“我辨味”,sapiens,即“辨味的人”,sisyphos,即“有敏锐味觉的人”。因此,在这个民族看来,一种敏锐的品尝和辨选的能力,一种饶有意味的区别能力,构成了哲学家特有的艺术。如果把那种在涉及自己的事情中善于发现成功之道的人称为聪明人,那么,哲学家不是聪明人。亚里士多德说得对:“人们会把泰勒斯和阿那克萨哥拉所知道的东西称作异常的、惊人的、困难的、神圣的,但决不会说它是有用的,因为他们不是为人类的利益求知的。”哲学通过选择和析出异常、惊人、困难、神圣的东西而使自己区别于科学,就象它通过重视无用的东西而使自己区别于聪明一样。科学没有这样的选择,没有这样的“味觉”,它在不惜任何代价求知一切的盲目欲望支配下冲向一切可知之物。相反,哲学思维却永远立足于最值得认识的事物,立足于伟大重要的认识。无论在道德领域还是在审美领域,既然“伟大”这个概念都是可变的,那么,哲学就是从给“伟大”立法开始的,一种命名活动和它紧密相联。它说:“这是伟大的。”借此它提举人类超越于自身的盲目无羁的求知欲望。它用“伟大”这个概念来约束上述欲望,特别是,它把最伟大的认识,对事物本质和核心的认识,看作是可以达到的和已经达到的。
当泰勒斯说“一切是水”的时候,人类就突破了单门科学的蠕虫式的触摸和爬行,以直觉洞悉了事物的最终答案,并借助这种直觉克服了较低认识水平的一般限制。哲学家试图倾听世界交响乐在自己心中的回响,然后以概念的形式把它投放出来。当他象雕塑家一样静观,象宗教家一样怜悯,象科学家一样探测目标和因果关系之时,当他觉得自己膨胀为宇宙之时,他仍然保持着一种沉着,能够冷静地把自己看作世界的镜子。这种沉着是戏剧家所特有的,他们把自己变化人别人的身体,从那里说话,却仍然能够把这种变化移置出来,投射在写下的诗里。
辩证思维对于哲学家的关系,正相当于这里所说的诗对于诗人的关系。哲学家为了记录和固定住他的魔变,就抓住辩证思维不放。但是,正象对于戏剧家来说,词和诗仅仅是结结巴巴地说一种异样的语言,想用它来表达他所体验和观看到的东西一样(这些东西实际上只能直接用音乐和姿态来表达),用辩证法和科学反映来表达任何一种深刻的哲学直觉,这样做一方面虽然是传达所观看到的东西的唯一手段,但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可怜的手段,在本质上甚至是向一种不同领域和不同语言的隐喻式的、完全不可靠的转译。泰勒斯就是这样观看到了存在物的统一,可是当他想传达这一发现时,他却谈起了水!
四 ANAXIMANDER “不确定者”的悲观哲学
4.1 万物的生成与“不确定者”
如果说哲学家的一般类型在泰勒斯的形象上还仅仅象是刚从雾中显露,那么,他的伟大后继者的形象对我们来说就清楚多了。
米利都(希腊人在小亚细亚西岸的殖民城市Miletus)的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古代第一个哲学著作家,他是这样写作的——一个典型的哲学家,只要还没有被外异的要求夺去自然质朴的品质,就会这样写作:以风格宏伟、勒之金石的字体,句句都证明有新的启悟,都表现出对崇高沉思的迷恋。每个思想及其形式都是通往最高智慧路上的里程碑。阿那克西曼德有一回这样言简意赅地说道:“事物生于何处,则必按照必然性毁于何处;因为它们必遵循时间的秩序支付罚金,为其非公义性而受审判。”一个真正的悲观主义者的神秘箴言,铭刻在希腊哲学界石上的神谕,我们该怎样作出解释呢?
我们时代唯一的一位严肃的道德家叔本华在其哲学小品集(Parerga)第2卷第12章中提出了一个类似的看法,铭记在我们心上:“评价每一个人的恰当尺度是,他本来就是一个完全不应该存在的造物,他正在用形形色色的痛苦以及死亡为他的存在赎罪。对于这样一个造物能够期望什么呢?难道我们不都是被判了死刑的罪人?我们首先用生命、其次用死亡为我们的出生赎罪。”谁若从我们人类普遍命运的面相中读出了这层道理,认识到任何人的生命的可怜的根本状况已经包含在下述事实中,即没有一个人的生命经得起就近仔细考察(虽然我们这个患了传记瘟病的时代表面上不是如此,而是把人的价值想得神乎其神),谁若象叔本华那样在“印度空气清新的高原”上倾听过关于人生的道德价值的神圣箴言,他就很难阻止自己陷入一个极端以人为本的隐喻,把那种忧伤的学说从人类生命的范围推广,用来说明一切存在的普遍性质。赞同阿那克西曼德的观点,把一切生成看作不守法纪的摆脱永恒存在的行为,看作必须用衰亡来赎罪的不正当行为,这也许不合逻辑,但肯定是合乎人性的,也是合乎前面所述的哲学跳跃的风格的。
凡是已经生成的,必定重归于消失,无论人的生命、水,还是热、力,均是如此。凡是具备确定属性可被感知的,我们都可以根据大量经验预言这些属性的衰亡。因而,凡具备确定属性并由这些属性组成的存在物,绝对不可能是事物的根源或原始原则。阿那克西曼德推论说,真正的存在物不可能具备任何确定的属性,否则它也会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是被产生出来和必定灭亡的了。为了让生成不会停止,本原就必须是不确定的。本原的不朽性和永恒性并不象阿那克西曼德的解释者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在于一种无限性和不可穷尽性,而是在于它不具备会导致它衰亡的确定的质。因此,它被命名为“不确定者”(apeiron)。被如此命名的本原是高于生成的,因而既担保了永恒,又担保了畅通无阻的生成过程。当然,这个在“不确定者”身上、在万物的母腹中的终极统一,人只能用否定的方式称呼它,从现有的生成世界里不可能给它找到一个称谓,因此,可以认为它和康德(十八世纪德国哲学大师Kant)的“自在之物”具有同等效力。
4.2 伦理核心
人们当然可以围绕下述问题争论:究竟什么东西是真正的始基,是介于气和水之间的东西呢,还是介于气和火之间的东西。但这样争论的人完全没有理解我们的这位哲学家。同样的批评也适用于那样一些研究者,他们至为认真地探讨阿那克西曼德是否把他的始基设想为现有一切基质的混合。毋宁说,我们必须把眼光投向前面引述过的那个言简意赅的命题,它会使我们明白,阿那克西曼德已经不再是用纯粹物理学的方式处理这个世界起源的问题了。当他在既生之事物的多样性中看出一堆正在赎罪的不公义性之时,他已经勇敢地抓住了最深刻的伦理问题的线团,不愧为这样做的第一个希腊人。
有权存在的东西怎么会消逝呢!永不疲倦、永无休止的生成和诞生来自何方,大自然脸上的那痛苦扭曲的表情来自何方,一切生存领域中的永无终结的死之哀歌来自何方?阿那克西曼德逃离这个不公义的世界,这个无耻背叛事物原始统一的世界,躲进一座形而上学堡垒,在那里他有所依傍,于是放眼四顾,默默沉思,终于向一切造物发问:“你们的生存究竟有何价值?如果毫无价值,你们究竟为何存在?我发现,你们是由于你们的罪过而执着于这存在的;你们必将用死来赎这罪过。看吧,你们的大地正在枯萎,海洋正在消退和干涸——高山上的贝壳会告诉你们海洋已经干涸得多么严重了,烈火现在已经在焚毁你们的世界——它终将化为烟雾。然而,这样一个昙花一现的世界总是会重新建立!谁能拯救你们免除生成的惩罚呢?”
如此发问的人,他的升腾的思想不断扯断经验的绳索,渴望一下子升到诸天之外最高境界,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满足于随便哪种人生。
4.3 超越与徘徊
我们乐意相信传说所形容的:阿那克西曼德穿着令人肃然起敬的衣服走来,他的神态和生活习惯都流露出真正悲剧性的骄傲。他人如其文,言语庄重如同其穿着,一举一动都似乎在表明人生是一幕悲剧,而他生来就要在这幕悲剧中扮演英雄的。凡此种种,他都是恩培多克勒的伟大楷模。他的邦人推选他去领导一个移民殖民地——他们也许很高兴能够同时尊敬他又摆脱他。他的思想也出发去创建殖民地,以致在以弗所和埃利亚,人们摆脱不了它了,而当人们决定不能停留在它所止步的地方时,他们终于发现,他们仿佛是被它引到了他们现在无需它而打算由之继续前进的那个地方。
泰勒斯指出,应该简化“多”的领域,把它还原为唯一的一种现有的质——水——的纯粹展开或伪装。阿那克西曼德在两点上超过了泰勒斯。首先,他追问:如果的确存在着一个永恒的“一”,那么,“多”究竟如何是可能的?其次,他从这“多”的充满矛盾的、自我消耗和自我否定的性质中寻求答案。在他看来,“多”的存在成了一种道德现象,它是非公义的,因而不断地通过衰亡来替自己赎罪。但他接着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已经过去无限的时间,为什么被生成之物还远没有全部毁灭?这万古常新的生成之流来自何方?他只能用一些神秘的可能性来回避这个问题,说什么永恒生成只能在永恒存在中找到其根源,由这存在降为非公义的生成的前提始终如一,事物的性质既已如此,个别造物脱离“不确定者”怀抱的目的就无从推知了。
阿那克西曼德停留在这里,也就是说,他停留在浓密的阴影里,这阴影象巨大的鬼魂一样笼罩在这样一种世界观的峰巅。“不确定者”如何能堕落为确定者,永恒者如何能堕落为暂时者,公义者如何能堕落为非公义者呢?我们愈是想接近这个问题,夜色就愈浓。
五 HERACLITUS I “一切皆流”的宇宙观
5.1 “一切皆流”的直观
以弗所(希腊人在小亚细亚西岸的殖民城市Ephesus)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走进那个笼罩着阿那克西曼德的生成问题的神秘夜色里来了,并用神圣的闪电照亮了它。他喊道:“我凝视着‘生成’(becoming),还没有人如此仔细地凝视过事物的这永恒波浪和节奏。我看到了什么?合规律性,永不失堕的准确性,始终如一的法则常规,审判着一切违背法则的行为的复仇女神,支配着整个世界的公义以及服务于它的有如魔法一般的常存自然力量。我看到的不是对被生成之物的惩罚,而是对生成的辩护。什么时候罪孽和堕落会发生在坚定的形式中,发生在神圣可敬的法则中呢?不公义在哪里占上风,那里就有任意、无秩序、紊乱、矛盾;可是,要是哪里统治着的唯有法则和天神宙斯的女儿狄安娜,如同在这个世界一样,那里怎么还会是罪过、赎罪、审判的地盘,俨然是处罚一切罪人的刑场呢?”从这样的直觉中,赫拉克利特提出了两点彼此相关的否定,只有同他的前驱的学说进行比较,这两点否定才会昭然若揭。首先,他否定了阿那克西曼德不得不假定的整个大千世界的二重性,他不再把一个物理世界与一个形而上世界、一个确定的质的领域与一个不可界说的不确定性领域彼此分开。在迈出这第一步之后,他就不能再克制自己去作更加勇敢的进一步否定了:他根本否定存在。因为他所保留的这一个世界,它受永恒的潜隐法则庇护,在铿锵有力的节拍中起伏消长,这一个世界并未显示出任何持存性、不可毁坏性,任何阻遏激流的防波堤。
赫拉克利特比阿那克西曼德更加响亮地宣告:“除了生成,我别无所见。不要让你们自己受骗!如果你们相信在生成和消逝之海上看到了某块坚固的陆地,那么,它只是在你们仓促的目光中,而不是在事物的本质中。你们使用事物的名称,仿佛它们有一种执拗的持续性,然而,甚至你们第二次踏进的河流也不是第一次踏进的那同一条了。”
赫拉克利特拥有非凡的直觉思维能力,这是他的至高禀赋。面对靠概念和逻辑推理完成的另一种思维,他显得冷漠、无动于衷甚至敌对。而当他在诸如“万物在自身中时刻包含着对立面”这类命题中凭直觉获得真理,并得以用这样的真理对抗那种思维时,他似乎感到十分惬意。难怪亚里士多德要把理性法庭上的最大罪名加于他身上,谴责他违背矛盾律了。然而,直觉思维包括两个方面:第一是在一切经验中向我们迎面扑来的五光十色的、瞬息万变的当下世界,第二是使对于这个世界的任何经验成为可能的前提,即时间和空间。即使没有确定的内容,时间和空间仍然可以通过直觉被感知,它们可以不依赖于任何经验而纯粹自在地被直观到。现在,当赫拉克利特撇开一切经验,以这种方式考察时间时,他就在其上获得了一幅富有启示的字母图,它交织着一切归入直觉思维领域的东西。叔本华也是象他那样认识时间的。叔本华一再宣布:在时间中,每一个瞬间只有在消灭前一个瞬间——自己的父亲,从而使自己同样快地被消灭的情况下才存在;过去和未来都象任何一个梦一样微不足道,而现在只是两者之间没有维度和绵延的界限;空间也象时间一样,在时间和空间中存在的一切,都只具有相对的实存,都只是通过并且为了另一个和它同类的东西——即仍然只具有相对实存的东西——而存在的。
这是一个最直接的、人人可以直观到的真理,正因为如此,又是一个凭概念和理性极难达到的真理。但是,谁若直接察视这个真理,他就必定会立刻进一步承认赫拉克利特的结论,宣布现实的全部本质都只不过是活动,对于它来说,不具备别种的存在。叔本华就阐述了这个观点(《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第1册第4节):现实仅仅作为活动着的东西填充空间和时间。它对于直接对象的作用乃是直观的前提,而它仅仅存在于直观之中。任何物质对象作用于另一个对象的结果,只有当后者现在以不同于先前的方式作用于直接对象时,才能被认识到。此外并无所谓现实。也就是说,物质的全部本质是原因和结果(Wirkung),它的存在即它的活动。所以,在德语中,一切物质东西的总和被极其确切地称作现实(Wirklichkeit),这个词要比实在(Realita C)确切得多。现实施作用于其上的东西始终是物质,也就是说,它的全部存在和本质仅仅在于合乎规律的变化,这种变化由它的一个部分作用于另一个部分而产生。因而,它完全是相对的,依照一种仅在它的界限内有效的关系而转移的,就象时间和空间一样。
5.2 “一切皆流”的辩证
永恒的唯一的生成,一切现实之物的变动不居——它们只是不断地活动和生成,却并不存在,赫拉克利特所主张的这一切,真是一种令人昏眩的可怖思想,其效果酷似一个人经历地震时的感觉,丧失了对坚固地面的信赖。把这种效果转化为其反面,转化为崇高和惊喜,实在需要惊人的力量。赫拉克利特做到了这一点,其方法是考察一切生成和消逝的真正历程。他在两极性的形式中把握这个历程,即一种力量分化成为两种异质的、相反的、力求重归统一的活动。一种质不断地把自己一分为二,分裂为它的对立面,而两个对立面又不断地力求重新并合。普通人以为自己看见了某种凝固、完整、持久的东西,实际上,在每个瞬间,明与暗、苦与甜都是彼此纠缠、形影不离的,就象两个摔跤的人,其中时而这人时而那人占据上风。在赫拉克利特看来,蜂蜜既苦又甜,世界本身是一杯必须不断搅拌的混合饮料。一切生成都来自对立面的斗争。确定的、在我们看来似乎持久的质,仅仅表明斗争一方暂时占上风,但斗争并不因此而结束,它将永远持续下去。万物都依照这种斗争而发生,正是这种斗争揭示了永恒的公义。
这是一个汲自最纯净的希腊精神之井的神奇观念,它把斗争看作一种严格的、同永恒法则相联系的公义的永久统治。只有希腊人才会把这个观念视为一种宇宙论的基础。神话中的厄里斯(Eris,争吵的化身)被转化成了世界原则。希腊个人和希腊国家的竞赛观念被从体育和竞技,从艺术对唱,从政党和城邦间的角斗中引伸开来,成为最普遍的观念,以致现在宇宙之轮绕它旋转了。每个希腊人战斗起来都有一种唯他正义的气势,而一种无限可靠的判决尺度每时每刻决定着胜利垂顾何方。不同的质就是这样彼此斗争,遵循着内在于斗争的坚不可摧的法则和尺度。人和动物的狭窄脑瓜深信万物坚固耐久,其实它们甚至没有一种真正的存在,在对立的质的斗争中,它们只是击剑的闪烁和火花,只是胜利的光辉。关于一切生成所固有的斗争,关于胜利的永恒交替,叔本华又作如此描述(《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第2册第27节):持存的物质恒常地改变形式,其方式是循着因果性的引线,机械的、物理的、化学的、有机的现象都贪婪地挤向前台,互相掠夺物质,因为每种现象都想展现其理念。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斗争遍布整个自然界,事实上,可以说整个自然界是依靠这种斗争才得以存在的。接下来的几页对这种斗争作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印证。不过,描述的基调始终与赫拉克利特相距甚远,因为对于叔本华来说,斗争是意志自我碎裂为生命的证据,是这黑暗阴郁的冲动的自耗,乃是一种绝对可怕、决非幸运的现象。这种斗争的场所和对象是物质:自然力量试图互相掠夺物质,就象它们也试图互相掠夺空间和时间一样;而物质正是空间和时间通过因果关系实现的统一。
六 HERACLITUS Ⅱ“一即是多”的世界
6.1 “一即是多”的感悟
当赫拉克利特的想象力以一个幸福的旁观者的眼光打量不息运动的世界,打量“现实”,看到无数对快乐的竞赛者在严厉的裁判监护下角逐的时候,一种更高的感悟袭上了他的心头。他不再能够把角逐的对手与裁判彼此分离开来观察,裁判自己好象也在竞赛,竞赛者又好象在进行裁判——是的,现在他压根儿只觉察到那永恒支配着的公义,以致他敢于宣告:“‘多’的斗争本身就是公义!而说到底,‘一’就是‘多’。因为,在本质上,所有那些质是什么呢?它们可是不朽的神灵?它们可是分离的、有始无终地为自己活动着的本质?如果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只知生成和消逝,不知静止,那么,所有那些质也许应当构成了一个别种形态的形而上世界,虽然并非如阿那克西曼德在多元性的飘忽面纱后所窥见的那样是一个一元世界,而却是一个永远和本质上多元的世界!”赫拉克利特是否迂回曲折地重又陷入了双重世界秩序,不管他多么激烈地否认它:他一方面承认一个由无数不朽神灵和魔鬼(即许许多多的实在)组成的奥林匹斯世界,另一方面又承认一个只是由奥林匹斯的战斗尘雾和神械闪光(这意味着生成)所构成的人类世界?
阿那克西曼德逃避确定的质,躲进形而上的“不确定者”的怀抱;由于确定的质不断在生成和消逝,他便否认它们是真实的和核心的实存;那么,现在事情岂非似乎是,“生成”只是永恒的质之间的斗争呈显而变得可见而已?也许,事物的本质中根本不存在生成,而只有许多不生不灭的真正实在的相互并存,那么岂不可以说,“生成”不过是人类察识力不足的产物。
然而,这是有违赫拉克利特原意的曲径和歧途。他一再宣告:“一就是多。”那许许多多可被感知的质既不是永恒的本质,也不是我们感官的幻觉(后来阿那克萨哥拉持前一种看法,巴门尼德持后一种看法);它们既不是静止自主的存在,也不是人类头脑中昙花一现的假象。没有人能够凭借辩证的思路,神机妙算,猜中那专为赫拉克利特保留的第三种可能性。因为,他在这里所发现的东西,哪怕在神秘的奇迹和不可意料的宇宙隐喻的领域里也是罕见的例外。——“世界是天神宙斯的游戏”,或者,用更具体的方式表述:“是火的自我游戏,仅仅在这个意义上,‘一’同时就是‘多’。”
6.2 “世界是火的自我游戏”
为了解释以火为一种创世力量的学说,我想提醒读者注意阿那克西曼德是以何种方式推衍出水为万物之源的理论的。实质上,阿那克西曼德尽管信任泰勒斯,进一步印证了泰勒斯的观察,但他仍不能使自己相信,在水之前——又或超乎于水之上,不再有别的等级的质。相反,在他看来,湿本身是由热和冷形成的,因而热和冷应当是先于水的等级,是更本原的质。当它们从“不确定者”的原初基质中分离出来时,生成便开始了。
作为物理学家,赫拉克利特隶属于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但他赋予了阿那克西曼德的这个热以新的含义,把它解释为呵气,热的呼吸,干燥的蒸汽,简言之,解释为火。他关于这个火所说的,和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关于水所说的同出一辙,火经由无数变化,首先是热、湿、硬三种基本状态,遍历了生成之道。因为,水在下降时转化为土,在上升时转化为火。或者,按照赫拉克利特似乎更精确的表述,从海上只升起纯净的蒸汽,它是天上星辰之火的养料,从地上只升起阴郁的雾状的蒸汽,它是湿气的养料。纯净的蒸汽是海向火的过渡,不纯净的蒸汽是地向水的过渡。火就这样持续不断地经历着它的两条变化之道,向上复向下,前进又返回,交替并举,从火到水,从水到土,又从土回到水,从水回到火。
如果说,赫拉克利特的这样一些观念,例如,火借蒸发的气体得以保持,土和火分别由水分离而来,在这些观念的最重要方面,他是阿那克西曼德的信徒,那么,他的以下观念却是独特的,与阿那克西曼德相矛盾的:他把冷排除出了物理过程,而阿那克西曼德则把冷与热等量齐观,以便让湿从两者中产生出来。赫拉克利特当然有他本身的理由:既然一切都应当是火,那么,在火的一切可能的转化中,就决不可能出现火的绝对对立物;所以,他要把人们称之为冷的东西解释为热的一个等级,并且能够毫不困难地替这种解释辩护。
然而,比这种对阿那克西曼德学说的偏离重要得多的是一种更广泛的一致:他象阿那克西曼德一样,相信世界是周期性重复衰亡的,并且从毁灭一切的世界大火中,不断有另一个世界重新产生。他很着力地强调,把世界投向那世界大火并化解为纯粹的火的周期可看作一种渴望和需要,或一种欠缺,而被火完全吞没则是一种满足。
我们还剩有一个问题要问,就是他如何理解和命名那重新苏醒的造世冲动以及那重新向“多”的形式填充的举动。有一句希腊格言似乎有助于我们思考:“饱足生罪行(渎神)。”事实上,人们可以问一下,赫拉克利特是否从渎神中引出了那向“多”的回归。人们该认真看待这个思想,在它的烛照下,赫拉克利特在我们眼前陡然变容,他的骄傲的目光熄灭了,脸上显露出了忍痛割舍、无能为力的皱纹。看来,我们知道为什么后世称他为“流泪的哲人”了。现在,整个世界过程岂不是对渎神的惩罚之举?“多”岂不是一桩罪行的后果?纯向不纯的转化岂不是不公义的结果?现在,罪恶岂非被置入了事物的核心,因而,虽然生成和个体的世界被免去了对它的责任,但同时又不断重新被判决要承担它的后果?
七 HERACLITUS Ⅲ审美的世界观
7.1 对“世界游戏”的审美直觉
渎神,这个险恶的词,确实对于每个赫拉克利特主义者来说是块试金石,他会在其上显示他是否理解或误解了他的大师。在这个世界上有罪恶、不公义、矛盾、痛苦吗?有的,赫拉克利特宣布,然而只是对孤立地而非联系地看事情的头脑狭隘的人而言,不是对洞察全局的神而言。对后者来说,一切矛盾均汇流于和谐,尽管这不能被凡身肉眼看见,却可以被象赫拉克利特这样近乎静观的神的人悟到。在他的金睛火眼看来,填充在他周围的世界不复有一丝一毫的不公义。甚至象纯火会纳入如此不纯的形式这样的基本冲突,也被他用一个崇高的比喻克服了。
生成和消逝,建设和破坏,对之不可作任何道德评定,它们永远同样无罪,在这世界上仅仅属于艺术家和孩子的游戏。如同孩子和艺术家在游戏一样,永恒的活火也游戏着,建设着和破坏着,毫无罪恶感——万古岁月以这游戏自娱。它把自己转化成水和土,就象一个孩子在海边堆积沙堆又毁坏沙堆。它不断重新开始这游戏。它暂时满足了,然后需要又重新抓住了它,就象创作的需要驱动着艺术家一样。不是犯罪的诱力,而是不断重新苏醒的游戏冲动,召唤另外的世界进入了生活。孩子一时摔开玩具,但很快又无忧无虑地玩了起来。而只要他在建设,他就按照内在秩序合乎规律地进行编结、连接和塑造。
只有审美的人才能这样看世界,他从艺术家身上和艺术品的产生过程体会到,“多”的斗争本身如何终究能包含着法则和规律,艺术家如何既以静观的态度凌驾于艺术品之上,又能动地置身于艺术品之中,必然与游戏、冲突与和谐如何必定交媾而生育出艺术品来。现在谁还会向这样一种哲学要求一种伦理学以及“你应当”的绝对命令,甚或责备赫拉克利特有这样一种缺陷!如果所谓“自由”就是说人可以象换件衣服一样随意改变他的本性,是这样的一种愚蠢要求,那么,人就彻头彻尾直到他的最后一根纤维都是必然性,完完全全是“不自由”的。古往今来任何一种严肃的哲学都带着理所当然的嘲讽态度拒绝了这种自由。能够自觉地生活在逻各斯(logos;“理”)之中,以艺术家的眼睛俯视大千,这样的人十分稀少,因为当“潮湿的淤泥占据人们的灵魂”之时,人的眼睛和耳朵,乃至人的整个悟性,都成了糟糕的工具。为什么事情这样,这一点未被追问;正如同样未被追问的是,为什么火变为水和土。赫拉克利特当然没有理由非得证明——正象莱布尼茨(十七世纪德国哲学家Leibnitz)有理由要证明——这个世界是一切可能性中最好的世界。对他来说,世界是亘古岁月的美丽而天真的游戏,这已经足够了。
7.2 超越道德的世界观
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人一般来说甚至是非理性的存在物。但这一点同下述事实并不矛盾:在人的全部本质中,贯穿着起支配作用的理性法则。人在自然界并不占据特殊优越的地位,自然界的最高现象是火,例如星辰,而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如果人借必然性保持对火的参与,那么,他就是较有理性的东西。要是他从水和土中产生,他的理性情况就很糟。并不存在这样一种义务:似乎因为他是人,他就必定认识逻各斯。可是,为什么有水,为什么有土?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比起问为什么人如此愚蠢和恶劣,这个问题要严肃得多。在最高级与最反常的人身上,体现了同样的内在的合规律性和公义性。
然而,如果有人试图逼问赫拉克利特:为什么火不总是火,为什么它现在是水,现在是土?那么,他只能这样答复:“它是一个游戏,请不要太郑重其事地看待它,尤其不要道德地看待它!”赫拉克利特仅仅对世界作出了如实的描述,他怀着静观它的喜悦;艺术家正是怀着这种喜悦静观自己正在创作的作品的。只有那些对于他对人的真实描绘心怀不满并且事出有因的人,才会觉得他深沉、忧郁、哀伤、阴险、暴躁、悲观,总而言之,可恨。但是,他对这些人连同他们的反对和同情,恨和爱,想必会毫不在乎,并且用这样的教诲回敬他们:“狗总是向它不认识的人吠叫”,或者,“驴爱秕糠胜于黄金。”
这些心怀不满的人还常常叹息赫拉克利特风格晦涩。其实,几乎没有人比他写得更加清新明朗了。当然,他写得非常简练,所以,对于那些一目十行的读者来说,他倒确实是晦涩的。然而,不管一个哲学家怎样应该故意含糊其辞(人们惯于这样责备赫拉克利特),如果他没有理由隐瞒其思想,或者不是顽劣得要用文字来掩盖他思想贫乏,这就完全解释不通了。正如叔本华所云,哪怕在日常实际生活事务中,一个人也必须谨慎小心,尽量把话说得明白,以防止可能的误解;那么,他又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在最艰难深奥的、几乎不可企及的思维对象上,模糊不清地、甚至猜谜似地表达哲学在使命上所要表达的东西呢?至于说到简练,让·保尔(Jean Paul)有一个很好的训戒:
大体而论,如果一切伟大的事物——对于少数心智有许多意义的事物——仅仅被简练地并(因而)晦涩地表达出来,使得空虚的头脑宁肯把它解释为胡言乱语,而不是翻译为他们自己的浅薄思想,那么这就对了。因为,俗人的头脑有一种可恶的技能,就是在最深刻丰富的格言中,除了他们自己的日常俗见之外,便一无所见。
顺便说说,尽管如此,赫拉克利特还是没有躲过“空虚的头脑”。斯多噶派已经对他作了肤浅的曲解,把他关于世界游戏的基本审美直觉拉扯为对于世界合目的性的平庸关注,而且是出于人类利益的关注了。因而,在他们的头脑中,他的物理学变成了一种粗鲁的乐观主义,并且不断促使张三李四“友好地鼓掌”(plaudite amici)。
八 HERACLITUS Ⅳ“超人的智慧”

忏悔录

忏悔录

忏悔录
卢梭 著
黎星 译
译本序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附录
 
译本序
  在历史上多得难以数计的自传作品中,真正有文学价值的显然并不多,而成为文学名著的则更少。至于以其思想、艺术和风格上的重要意义而奠定了撰写者的文学地位——不是一个普通的文学席位,而是长久地受人景仰的崇高地位的,也许只有《忏悔录》了。卢梭这个不论在社会政治思想上,在文学内容、风格和情调上都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的人物,主要就是通过这部自传推动和启发了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使它——用当时很有权威的一位批评家的话来说——“获得最大的进步”、“自巴斯喀以来最大的革命”,这位批评家谦虚地承认:“我们十九世纪的人就是从这次革命里出来的”。
  写自传总是在晚年,一般都是在功成名就、忧患已成过去的时候,然而对于卢梭来说,他这写自传的晚年是怎样的一个晚年啊!
  一七六二年,他五十岁,刊印他的著作的书商,阿姆斯特丹的马尔克-米谢尔·雷伊,建议他写一部自传。毫无疑问,象他这样一个平民出身、走过了漫长的坎坷的道路、通过自学和个人奋斗居然成为知识界的巨子、名声传遍整个法国的人物,的确最宜于写自传作品了,何况在他的生活经历中还充满了五光十色和戏剧性。但卢梭并没有接受这个建议,显然是因为自传将会牵涉到一些当时的人和事,而卢梭是不愿意这样做的。情况到《爱弥儿》出版后有了变化,大理院下令焚烧这部触怒了封建统治阶级的作品,并要逮捕作者,从此,他被当作“疯子”、“野蛮人”而遭到紧追不舍的迫害,开始了逃亡的生活。他逃到瑞士,瑞士当局也下令烧他的书,他逃到普鲁士的属地莫蒂亚,教会发表文告宣布他是上帝的敌人,他没法继续呆下去,又流亡到圣彼得岛。对他来说,官方的判决和教会的谴责已经是够严酷的了,更沉重的一击又接障而来:一七六五年出现了一本题名为《公民们的感情》的小册子,对卢梭的个人生活和人品进行了攻击,令人痛心的是,这一攻击并不是来自敌人的营垒,而显然是友军之所为。卢梭眼见自己有被抹得漆黑、成为一个千古罪人的危险,迫切感到有为自己辩护的必要,于是在这一年,当他流亡在莫蒂亚的时候,他怀着悲愤的心情开始写他的自传。
  整个自传是在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中断断续续完成的。在莫蒂埃和皮埃尔岛时,他仅仅写了第一章,逃到英国的武通后,他完成了第一章到第五章前半部分,第五章到第六章则是他回到法国后,一七六七年住在特利堡时完成的,这就是《忏悔录》的第一部。经过两年的中断,他于一七六九年又开始写自传的第七章至第十二章,即《忏悔录》的第二部,其中大部分是他逃避在外省的期间写出来的,只有末尾一章完成于他回到了巴黎之后,最后“竣工”的日期是一七七0年十一月。此后,他在孤独和不幸中活了将近八年,继续写了自传的续篇《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想》。
  《忏悔录》就是卢梭悲惨的晚年的产物,如果要举出他那些不幸岁月中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内容,那就是这一部掺合着辛酸的书了。这样一部在残酷迫害下写成的自传,一部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为自己的存在辩护的自传,怎么会不充满一种逼人的悲愤?它那著名的开篇,一下子就显出了这种悲愤所具有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卢梭面对着种种谴责和污蔑、中伤和曲解,自信他比那些迫害和攻击他的大人先生、正人君子们来得高尚纯洁、诚实自然,一开始就向自己的时代社会提出了勇敢的挑战:“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
  这定下了全书的论辩和对抗的基调。在这对抗的基调后面,显然有着一种激烈的冲突,即卢梭与社会的冲突,这种冲突决不是产生于偶然的事件和纠葛,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阶级根由的。
  卢梭这一个钟表匠的儿子,从民主政体的日内瓦走到封建专制主义之都巴黎,从下层人民中走进了法兰西思想界,象他这样一个身上带着尘土、经常衣食无着的流浪汉,和整个贵族上流社会当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即使和同一营垒的其他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也有很大的不同。孟德斯鸠作为一个拥有自己的庄园、同时经营工商业的穿袍贵族,一生过着安逸的生活;伏尔泰本人就是一个大资产者,家有万贯之财,一直是在社会上层活动;狄德罗也是出身于富裕的家庭,他虽然也过过清贫的日子,毕竟没有卢梭那种直接来自社会底层的经历。卢梭当过学徒、仆人、伙计、随从,象乞丐一样进过收容所,只是在经过长期勤奋的自学和个人奋斗之后,才逐渐脱掉听差的号衣,成了音乐教师、秘书、职业作家。这就使他有条件把这个阶层的情绪、愿望和精神带进十八世纪的文学。他第一篇引起全法兰西瞩目的论文《论科学与艺术》(1750)中那种对封建文明一笔否定的勇气,那种敢于反对“人人尊敬的事物”的战斗精神和傲视传统观念的叛逆态度,不正反映了社会下层那种激烈的情绪?奠定了他在整个欧洲思想史上崇高地位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1775)和《民约论》(1762)对社会不平等和奴役的批判,对平等、自由的歌颂,对“主权在民”原则的宣传,不正体现了十八世纪平民阶层在政治上的要求和理想?他那使得“洛阳纸贵”的小说《新爱洛伊丝》又通过一个爱情悲剧为优秀的平民人物争基本人权,而带给他悲惨命运的《爱弥儿》则把平民劳动者当作人的理想。因此,当卢梭登上了十八世纪思想文化的历史舞台的时候,他也就填补了那个在历史上长期空着的平民思想家的席位。
  但卢梭所生活的时代社会,对一个平民思想家来说,是完全敌对的。从他开始发表第一篇论文的五十年代到他完成《忏悔录》的七十年代,正是法国封建专制主义最后挣扎的时期,他逝世后十一年就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这个时期,有几百年历史的封建主义统治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长期以来,封建生产关系所固有的矛盾、沉重的封建压榨已经使得民不聊生,农业生产低落;对新教徒的宗教迫害驱使大量熟练工匠外流,导致了工商业的凋敝;路易十四晚年一连串对外战争和宫廷生活的奢侈浪费又使国库空虚;路易十五醉生梦死的荒淫更把封建国家推到了全面破产的边缘,以致到路易十六的时候,某些改良主义的尝试也无法挽救必然毁灭的命运了。这最后的年代是腐朽、疯狂的年代,封建贵族统治阶级愈是即将灭顶,愈是顽固地要维护自己的特权和统治。杜尔果当上财政总监后,提出了一些旨在挽救危机的改良主义措施,因而触犯了贵族特权阶级的利益,很快就被赶下了台。他的继任者内克仅仅把宫廷庞大的开支公之于众,触怒了宫廷权贵,也遭到免职。既然自上而下的旨在维护封建统治根本利益的改良主义也不为特权阶级所容许,那么,自下而上的反对和对抗当然更要受到镇压。封建专制主义的鼎盛虽然已经一去不复返,但专制主义的淫威这时并不稍减。伏尔泰和狄德罗都进过监狱,受过迫害。这是十八世纪思想家的命运和标志。等待着思想家卢梭的,就正是这种社会的和阶级的必然性,何况这个来自民间的人物,思想更为激烈,态度更为孤傲:他居然拒绝国王的接见和赐给年金;他竟然表示厌恶巴黎的繁华和上流社会的奢侈;他还胆敢对“高贵的等级”进行如此激烈的指责:“贵族,这在一个国家里只不过是有害而无用的特权,你们如此夸耀的贵族头衔有什么可令人尊敬的?你们贵族阶级对祖国的光荣、人类的幸福有什么贡献!你们是法律和自由的死敌,凡是在贵族阶级显赫不可一世的国家,除了专制的暴力和对人民的压迫以外还有什么?”
  《忏海录》就是这样一个激进的平民思想家与反动统治激烈冲突的结果。它是一个平民知识分子在封建专制压迫面前维护自己不仅是作为一个人、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人权和尊严的作品,是对统治阶级迫害和污蔑的反击。它首先使我们感到可贵的是,其中充满了平民的自信、自重和骄傲,总之,一种高昂的平民精神。
  由于作者的经历,他有条件在这部自传里展示一个平民的世界,使我们看到十八世纪的女仆、听差、农民、小店主、下层知识分子以及卢梭自己的平民家族:钟表匠、技师、小资产阶级妇女。把这样多的平民形象带进十八世纪文学,在卢梭之前只有勒·萨日。但勒·萨日在《吉尔·布拉斯》中往往只是把这些人物当作不断蔓延的故事情节的一部分,限于描写他们的外部形象。卢梭在《忏悔录》中则完全不同,他所注重的是这些平民人物的思想感情、品质、人格和性格特点,虽然《忏悔录》对这些人物的形貌的描写是很不充分的,但却足以使读者了解十八世纪这个阶层的精神状况、道德水平、爱好与兴趣、愿望与追求。在这里,卢梭致力于发掘平民的精神境界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自然淳朴的人性、值得赞美的道德情操、出色的聪明才智和健康的生活趣味等等。他把他平民家庭中那亲切宁静的柔情描写得多么动人啊,使它在那冰冷无情的社会大海的背景上,象是一个始终召唤着他的温情之岛。他笔下的农民都是一些朴实的形象,特别是那个冒着被税吏发见后就会被逼得破产的拿出丰盛食物款待他的农民,表现了多么高贵的慷慨;他遇到的那个小店主是那么忠厚和富有同情心,竟允许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浪者在他店里骗吃了一顿饭;他亲密的伙伴、华伦夫人的男仆阿奈不仅人格高尚,而且有广博的学识和出色的才干;此外,还有“善良的小伙子”平民乐师勒·麦特尔、他的少年流浪汉朋友“聪明的巴克勒”、可怜的女仆“和善、聪明和绝对诚实的”玛丽永,他们在那恶浊的社会环境里也都发散出了清新的气息,使卢梭对他们一直保持着美好的记忆。另一方面,卢梭又以不加掩饰的厌恶和鄙视追述了他所遇见的统治阶级和上流社会中的各种人物:“羹匙”贵族的后裔德·彭维尔先生“不是个有德的人”;首席法官西蒙先生是“一个不断向贵妇们献殷勤的小猴子”;教会人物几乎都有“伪善或厚颜无耻的丑态”,其中还有不少淫邪的色情狂;贵妇人的习气是轻浮和寡廉鲜耻,有的“名声很坏”;至于巴黎的权贵,无不道德沦丧、性情刁钻、伪善阴险。在卢梭的眼里,平民的世界远比上流社会来得高尚、优越。早在第一篇论文中,他就进行过这样的对比:“只有在庄稼人的粗布衣服下面,而不是在廷臣的绣金衣服下面,才能发现有力的身躯。装饰与德行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德行是灵魂的力量。”这种对“布衣”的崇尚,对权贵的贬责,在《忏悔录》里又有了再一次的发挥,他这样总结说:“为什么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了这样多的好人,到我年纪大了的时候,好人就那样少了呢?是好人绝种了吗?不是的,这是由于我今天需要找好人的社会阶层已经不再是我当年遇到好人的那个社会阶层了。在一般平民中间,虽然只偶尔流露热情,但自然情感却是随时可以见到的。在上流社会中,则连这种自然情感也完全窒息了。他们在情感的幌子下,只受利益或虚荣心的支配。”卢梭自传中强烈的平民精神,使他在文学史上获得了他所独有的特色,法国人自己说得好:“没有一个作家象卢梭这样善于把穷人表现得卓越不凡。”
  当然,《忏悔录》中那种平民的自信和骄傲,主要还是表现在卢梭对自我形象的描绘上。尽管卢梭受到了种种责难和攻击,但他深信在自己的“布衣”之下,比“廷臣的绣金衣服”下面更有“灵魂”和“力量”。在我们看来,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他在那个充满了虚荣的社会里,敢于公开表示自己对于下层、对于平民的深情,不以自己“低贱”的出身、不以他过去的贫寒困顿为耻,而宣布那是他的幸福年代,他把淳朴自然视为自己贫贱生活中最可宝贵的财富,他骄傲地展示自己生活中那些为高贵者的生活所不具有的健康的、闪光的东西以及他在贫贱生活中所获得、所保持着的那种精神上、节操上的丰采。
  他告诉读者,他从自己那充满真挚温情的平民家庭中获得了“一颗多情的心”,虽然他把这视为“一生不幸的根源”,但一直以他“温柔多情”、具有真情实感而自豪;他又从“淳朴的农村生活”中得到了“不可估量的好处”,“心里豁然开朗,懂得了友情”,虽然他后来也做过不够朋友的事,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友情与功利之间选择了前者,甚至为了和流浪少年巴克勒的友谊而高唱着“再见吧,都城,再见吧,宫廷、野心、虚荣心,再见吧,爱情和美人”,离开了为他提供“飞黄腾达”的机遇的古丰伯爵。
  他过着贫穷的生活,却有自己丰富的精神世界。他很早就对读书“有一种罕有的兴趣”,即使是在当学徒的时候,也甘冒受惩罚的危险而坚持读书,甚至为了得到书籍而当掉了自己的衬衫和领带。他博览群书,从古希腊罗马的经典著作一直到当代的启蒙论著,从文学、历史一直到自然科学读物,长期的读书生活唤起了他“更高尚的感情”,形成了他高出于上层阶级的精神境界。
  他热爱知识,有着令人敬佩的好学精神,他学习勤奋刻苦,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毅力”。在流浪中,他坚持不懈;疾病缠身时,他也没有中断;“死亡的逼近不但没有削弱我研究学问的兴趣,似乎反而更使我兴致勃勃地研究起学问来”。他为获得更多的知识,总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他的时间,劳动的时候背诵,散步的时候构思。经过长期的努力,他在数学、天文学、历史、地理、哲学和音乐等各个领域积累了广博的学识,为自己创造了作为一个思想家、一个文化巨人所必须具备的条件。他富有进取精神,学会了音乐基本理论,又进一步尝试作曲,读了伏尔泰的作品,又产生了“要学会用优雅的风格写文章的愿望”;他这样艰苦地攀登,终于达到当代文化的高峰。
  他生活在充满虚荣和奢侈的社会环境中,却保持了清高的态度,把贫富置之度外,“一生中的任何时候,从没有过因为考虑贫富问题而令我心花怒放或忧心忡仲。”他比那些庸人高出许多倍,不爱慕荣华富贵,不追求显赫闻达,“在那一生难忘的坎坷不平和变化无常的遭遇中”,也“始终不变”。巴黎“一切真正富丽堂皇的情景”使他反感,他成名之后,也“不愿意在这个都市长久居住下去”,他之所以在这里居住了一个时期,“只不过是利用我的逗留来寻求怎样能够远离此地而生活下去的手段而已。”他在恶浊的社会环境中,虽不能完全做到出污泥而不染,但在关键的时刻,在重大的问题上,却难能可贵地表现出高尚的节操。他因为自己“人格高尚,决不想用卑鄙手段去发财”,而抛掉了当讼棍的前程,宫廷演出他的歌舞剧《乡村卜师》时邀他出席,他故意不修边幅以示怠慢,显出“布衣”的本色,国王要接见并赐给他年金,他为了洁身自好,保持人格独立而不去接受。
  他处于反动黑暗的封建统治之下,却具有“倔强豪迈以及不肯受束缚受奴役的性格”,敢于“在巴黎成为专制君主政体的反对者和坚定的共和派”。他眼见“不幸的人民遭受痛苦”,“对压迫他们的人”又充满了“不可遏制的痛恨”,他鼓吹自由,反对奴役,宣称“无论在什么事情上,约束、屈从都是我不能忍受的”。他虽然反对法国的封建专制,并且在这个国家里受到了“政府、法官、作家联合在一起的疯狂攻击”,但他对法兰西的历史文化始终怀着深厚的感情,对法兰西民族寄予了坚强的信念,深信“有一天他们会把我从苦恼的羁绊中解救出来”。
  十八世纪贵族社会是一片淫靡之风,卢梭与那种寡廉鲜耻、耽于肉欲的享乐生活划清了界线。他把妇女当作一种美来加以赞赏,当作一种施以温情的对象,而不是玩弄和占有的对象。他对爱情也表示了全新的理解,他崇尚男女之间真诚深挚的情感,特别重视感情的高尚和纯洁,认为彼此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这样的:“它不是基于情欲、性别、年龄、容貌,而是基于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一切,除非死亡,就绝不能丧失的那一切”,也就是说,应该包含着人类一切美好高尚的东西。他在生活中追求的是一种深挚、持久、超乎功利和肉欲的柔情,有时甚至近乎天真无邪、纯洁透明,他恋爱的时候,感情丰富而热烈,同时又对对方保持着爱护、尊重和体贴。他与华伦夫人长期过着一种纯净的爱情生活,那种诚挚的性质在十八世纪的社会生活中是很难见到的。他与葛莱芬丽小姐和加蕾小姐的一段邂逅,是多么充满稚气而又散发出迷人的青春的气息!他与巴西勒太太之间的一段感情又是那样温馨而又洁净无瑕!他与年轻姑娘麦尔赛莱一道作了长途旅行,始终“坐怀不乱”。他有时也成为情欲的奴隶而逢场作戏,但不久就出于道德感而抛弃了这种游戏。
  他与封建贵族阶级对奢侈豪华、繁文缛节的爱好完全相反,保持着健康的、美好的生活趣味。他热爱音乐,喜欢唱歌,抄乐谱既是他谋生的手段,也是他寄托精神之所在,举办音乐会,更是他生活中的乐趣。他对优美的曲调是那么动心,童年时听到的曲调清新的民间歌谣一直使他悠然神往,当他已经是一个“饱受焦虑和苦痛折磨”的老人,有时还“用颤巍巍的破嗓音哼着这些小调”,“怎么也不能一气唱到底而不被自己的眼泪打断”。他对绘画也有热烈的兴趣,“可以在画笔和铅笔之间一连呆上几个月不出门”。他还喜欢喂鸽养蜂,和这些有益的动物亲切地相处,喜欢在葡萄熟了的时候到田园里去分享农人收获的愉快。他是法国文学中最早对大自然表示深沉的热爱的作家。他到一处住下,就关心窗外是否有“一片田野的绿色”;逢到景色美丽的黎明,就赶快跑到野外去观看日出。他为了到洛桑去欣赏美丽的湖水,不惜绕道而行,即使旅费短缺。他也是最善于感受大自然之美的鉴赏家,优美的夜景就足以使他忘掉餐风宿露的困苦了。他是文学中徒步旅行的发明者,喜欢“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不慌不忙地在景色宜人的地方信步而行”,在这种旅行中享受着“田野的风光,接连不断的秀丽景色,清新的空气,由于步行而带来的良好食欲和饱满精神……”
  《忏悔录》就这样呈现出一个淳朴自然、丰富多采、朝气蓬勃的平民形象。正因为这个平民本身是一个代表人物,构成了十八世纪思想文化领域里一个重大的社会现象,所以《忏悔录》无疑是十八世纪历史中极为重要的思想材料。它使后人看到了一个思想家的成长、发展和内心世界,看到一个站在正面指导时代潮流的历史人物所具有的强有力的方面和他精神上、道德上所发出的某种诗意的光辉。这种力量和光辉最终当然来自这个形象所代表的下层人民和他所体现的历史前进的方向。总之,是政治上、思想上、道德上的反封建性质决定了《忏悔录》和其中卢梭自我形象的积极意义,决定了它们在思想发展史上、文学史上的重要价值。
  假如卢梭对自我形象的描述仅止于以上这些,后人对他也可以满足了,无权提出更多的要求。它们作为十八世纪反封建的思想材料不是已经相当够了吗?不是已经具有社会阶级的意义并足以与蒙田在《随感集》中对自己的描写具有同等的价值吗?但是,卢梭做得比这更多,走得更远,他远远超过了蒙田,他的《忏悔录》有着更为复杂得多的内容。
  卢梭在《忏悔录》的另一个稿本中,曾经批评了过去写自传的人“总是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名为自述,实为自赞,把自己写成他所希望的那样,而不是他实际上的那样”。十六世纪的大散文家蒙田在《随感集》中不就是这样吗?虽然也讲了自己的缺点,却把它们写得相当可爱。卢俊对蒙田颇不以为然,他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一个哲理性的警句:“没有可憎的缺点的人是没有的。”这既是他对人的一种看法,也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认识。认识这一点并不太困难,但要公开承认自己也是“有可憎的缺点”,特别是敢于把这种“可憎的缺点”披露出来,却需要绝大的勇气。人贵有自知之明、严于解剖自己,至今不仍是一种令人敬佩的美德吗?显然,在卢梭之前,文学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有勇气的作家,于是,卢梭以藐视前人的自豪,在《忏悔录》的第一段就这样宣布:“我现在要做一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
  卢梭实践了他自己的这一诺言,他在《忏悔录》中的确以真诚坦率的态度讲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活和思想感情、性格人品的各个方面,“既没有隐瞒丝毫坏事,也没有增添任何好事……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就写我的卑鄙龌龊;当时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写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他大胆地把自己不能见人的隐私公之于众,他承认自己在这种或那种情况下产生过一些卑劣的念头,甚至有过下流的行径。他说过谎,行过骗,调戏过妇女,偷过东西,甚至有偷窃的习惯。他以沉重的心情忏悔自己在一次偷窃后把罪过转嫁到女仆玛丽永的头上,造成了她的不幸,忏悔自己在关键时刻卑劣地抛弃了最需要他的朋友勒·麦特尔,忏悔自己为了混一口饭吃而背叛了自己的新教信仰,改奉了天主教。应该承认,《忏悔录》的坦率和真诚达到了令人想象不到的程度,这使它成了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在这里,作者的自我形象并不只是发射出理想的光辉,也不只是裹在意识形态的诗意里,而是呈现出了惊人的真实。在他身上,既有崇高优美,也有卑劣丑恶,既有坚强和力量,也有软弱和怯懦,既有朴实真诚,也有弄虚作假,既有精神和道德的美,也有某种市并无赖的习气。总之。这不是为了要享受历史的光荣而绘制出来的涂满了油彩的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复杂的个人。这个自我形象的复杂性就是《忏悔录》的复杂性,同时也是《忏悔录》另具一种价值的原因。这种价值不仅在于它写出了惊人的人性的真实,是历史上第一部这样真实的自传,提供了非常宝贵的、用卢梭自己的话来说,“可以作为关于人的研究——这门学问无疑尚有待于创建——的第一份参考材料;”而且它的价值还在于,作者之所以这样做,是有着深刻的思想动机和哲理作为指导的。
  卢梭追求绝对的真实,把自己的缺点和过错完全暴露出来,最直接的动机和意图,显然是要阐述他那著名的哲理:人性本善,但罪恶的社会环境却使人变坏。他现身说法,讲述自己“本性善良”、家庭环境充满柔情,古代历史人物又给了他崇高的思想,“我本来可以听从自己的性格,在我的宗教、我的故乡、我的家庭、我的朋友间,在我所喜爱的工作中,在称心如意的交际中,平平静静、安安逸逸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我将会成为善良的基督教徒、善良的公民、善良的家长、善良的朋友、善良的劳动者。”但社会环境的恶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平等,却使他也受到了沾染,以至在这写自传的晚年还有那么多揪心的悔恨。他特别指出了社会不平等的危害,在这里,他又一次表现了他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的思想,把社会生活中的不平等视为正常人性的对立面,并力图通过他自己的经历,揭示出这种不平等对人性的摧残和歪曲。他是如何“从崇高的英雄主义堕落为卑鄙的市并无赖”呢?正是他所遇到的不平等、不公正的待遇,正是“强者”的“暴虐专横”,“摧残了我那温柔多情、天真活泼的性格”,并“使我染上自己痛恨的一些恶习,诸如撒谎、怠惰、偷窃等等”。以偷窃而言,它就是社会不平等在卢梭身上造成的恶果。卢梭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人是处于一种“平等、无忧无虑的状态”中,“所希望的又可以得到满足的话”,那么又怎么会有偷窃呢?既然“作恶的强者逍遥法外,无辜的弱者遭殃,普天下皆是如此”,那末怎么能够制止偷窃的罪行呢?对弱者的惩罚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更激起反抗,卢梭在自己小偷小摸被发现后经常挨打,“渐渐对挨打也就不在乎了”,甚至“觉得这是抵消偷窃罪行的一种方式,我倒有了继续偷窃的权利了……我心里想,既然按小偷来治我,那就等于认可我作小偷”。卢梭在通过自己的经历来分析不平等的弊害时,又用同样的方法来揭示金钱的腐蚀作用,他告诉读者:“我不但从来不象世人那样看重金钱,甚至也从来不曾把金钱看做多么方便的东西”,而认定金钱是“烦恼的根源”。然而,金钱的作用却又使他不得不把金钱看作“是保持自由的一种工具”,使他“害怕囊空如洗”,这就在他身上造成了这样一种矛盾的习性:“对金钱的极端吝惜与无比鄙视兼而有之”。因此,他也曾“偷过七个利物尔零十个苏”,并且在钱财方面不时起过一些卑劣的念头,如眼见华伦夫人挥霍浪费、有破产的危险,他就想偷偷摸摸建立起自己的“小金库”,但一看无济于事,就改变做法,“好象一只从屠宰场出来的狗,既然保不住那块肉,就不如叼走我自己的那一分。”从这些叙述里,除了可以看到典型卢梭式的严酷无情的自我剖析外,就是非常出色的关于社会环境与人性恶的互相关系的辩证法的思想了。在这里,自我批评和忏悔导向了对社会的谴责和控诉,对人性恶的挖掘转化成了严肃的社会批判。正因为这种批判是结合着卢梭自己痛切的经验和体会,所以也就更为深刻有力,它与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对于财产不平等、社会政治不平等的批判完全一脉相承,这一部论著以其杰出的思想曾被恩格斯誉为“辩证法的杰作”。
  卢梭用坦率的风格写自传,不回避他身上的人性恶,更为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他的思想体系。他显然并不把坦露自己、包括坦露自己的缺点过错视为一种苦刑,倒是为深信这是一个创举而自诩。在他看来,人具有自己的本性,人的本性中包括了人的一切自然的要求,如对自由的向往、对异性的追求、对精美物品的爱好,等等。正如他把初民的原始淳朴的状态当作人类美好的黄金时代一样,他又把人身上一切原始的本能的要求当作了正常的、自然的东西全盘加以肯定。甚至在他眼里,这些自然的要求要比那些经过矫饰的文明化的习性更为正常合理。在卢梭的哲学里,既然人在精美的物品面前不可能无动于衷,不,更应该有一种鉴赏家的热情,那末,出于这种不寻常的热情,要“自由支配那些小东西”,又算得了什么过错呢?因此,他在《忏悔录》中几乎是用与“忏悔”绝缘的平静的坦然的语调告诉读者:“直到现在,我有时还偷一点我所心爱的小玩艺儿”,完全无视从私有制产生以来就成为道德箴言的“勿偷窃”这个原则,这是他思想体系中的一条线索。另一条线索是:他与天主教神学相反。不是把人看作是受神奴役的对象,而是把人看成是自主的个体,人自主行动的动力则是感情,他把感情提到了一个重要的地位,认为“先有感觉,后有思考”是“人类共同的命运”。因此,感情的真挚流露、感情用事和感情放任,在他看来就是人类本性纯朴自然的表现了。请看,他是如何深情地回忆他童年时和父亲一道,那么“兴致勃勃”地阅读小说,通宵达旦,直到第二天清晨听到了燕子的呢喃,他是多么欣赏他父亲这种“孩子气”啊!这一类感情的自然流露和放任不羁,就是卢梭哲学体系中的个性自由和个性解放。卢梭无疑是十八世纪中把个性解放的号角吹得最响的一个思想家,他提倡绝对的个性自由,反对宗教信条和封建道德法规的束缚,他傲视一切地宣称,那个时代的习俗、礼教和偏见都不值一顾,并把自己描绘成这样一个典型,宣扬他以个人为中心、以个人的感情、兴趣、意志为出发点、一任兴之所至的人生态度。这些就是他在《忏悔录》中的思想的核心,这也是他在自传中力求忠于自己、不装假、披露一切的根本原因。而由于所有这一切,他的这部自传自然也就成为一部最活生生的个性解放的宣言书了。
  卢梭虽然出身于社会的下层,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的思想体系不可能超出资产阶级的范围,他在《忏悔录》中所表现的思想,其阶级性质是我们所熟悉的,它就是和当时封建思想体系相对立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思想。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这种思想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在当时十八世纪,显然具有非常革命的意义。它以宗教世界观为对立面,主张以人为本,反对神学对人的精神统治,它从人这个本体出发,把自由、平等视为人的自然本性,反对封建的奴役和压榨,在整个资产阶级反封建的历史时期里,起着启迪人们的思想、摧毁封建主义的意识形态、为历史的发展开辟道路的作用。然而,这种思想体系毕竟是一个剥削阶级代替另一个剥削阶级、一种私有制代替另一种私有制的历史阶段的产物,带有历史的和阶级的局限性。因而,我们在《忏悔录》中可以看到,卢梭在与宗教的“神道”对立、竭力推崇自己身上的“人性”、肯定自己作为人的自然要求的同时,又把自己的某些资产阶级性当作正当的“人性”加以肯定;他在反对宗教对人的精神奴役、肯定自我活动的独立自主性和感情的推动作用的同时,又把自己一些低劣的冲动和趣味美化为符合“人性”的东西。他所提倡的个性自由显然太至高无上了,充满了浓厚的个人主义的味道;他重视和推崇人的感情,显然又走向了极端,而成为了感情放纵。总之,这里的一切既表现了反封建反宗教的积极意义,又暴露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本质。
  卢梭并不是最先提出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想的思想家,在这个思想体系发展的过程中,他只是一个环节。早在文艺复兴时代,处于萌芽阶段的资本主义关系就为这种意识形态的产生提供了土壤,这种思想体系的主要方面和主要原则,从那时起,就逐渐在历史的过程中被一系列思想家、文学家充实完备起来了。虽然卢梭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却无疑标志着一个新的阶段。他的新贡献在于,他把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基本原则进一步具体化为自由、平等的社会政治要求,为推翻已经过时的封建主义的统治的斗争,提供了最响亮、最打动人心的思想口号。他还较多地反映了平民阶级、也就是第三等级中较为下层的群众的要求,提出了“社会契约”的学说,为资产阶级革命后共和主义的政治蓝图提供了理论基础。这巨大的贡献使他日后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民主派、激进派等奉为精神导师,他的思想推动了历史的前进。这是他作为思想家的光荣。在文学中,他的影响似乎也并不更小,如果要在他给法国文学所带来的多方面的新意中指出其主要者的话,那就应该说是他的作品中那种充分的“自我”意识和强烈的个性解放的精神了。
  “自我”意识和个性解放是资产阶级文学的特有财产,它在封建贵族阶级的文学里是没有的。在封建主义之下,个性往往消融在家族和国家的观念里。资本主义关系产生后,随着自由竞争而来的,是个性自由这一要求的提出,人逐渐从封建束缚中解脱出来,才有可能提出个性解放这一观念和自我意识这种感受。这个新的主题在文学中真正丰富起来,在法国是经过了一两百年。十六世纪的拉伯雷仅仅通过一个乌托邦的德廉美修道院,对此提出了一些懂憬和愿望,远远没有和现实结合起来;十七世纪的作家高乃依在《勒·熙德》里,给个性和爱情自由的要求留下了一定的地位,但也是在国家的利益、家族的荣誉所允许的范围里;在莫里哀的笔下,那些追求自由生活的年轻人的确带来了个性解放的活力,但与此并存的,也有作家关于中常之道的说教。到了卢梭这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是他,第一次把个性自由的原则和“自我”提到如此高的地位;是他,以那样充足的感情,表现出了个性解放不可阻挡的力量,表现出“自我”那种根本不把传统观念、道德法规、价值标准放在眼里的勇气;是他,第一个通过一个现实的人,而且就是他自己,表现出一个全面体现了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精神的资产阶级个性;是他,第一个以那样骇世惊俗的大胆,如此真实地展示了这个资产阶级个性“我”有时象天空一样纯净高远、有时象阴沟一样肮脏恶浊的全部内心生活;也是他,第一个那么深入地挖掘了这种资产阶级个性与社会现实的矛盾以及他那种敏锐而痛苦的感受。由于所有这些理由,即使我们不说《忏悔录》是发动了一场“革命”,至少也应该说是带来了一次重大的突破。这种思想内容和风格情调的创新,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在文学中的必然结果,如果不是由卢梭来完成的话,也一定会有另一个人来完成的。唯其如此,卢梭所创新的这一切,在资产阶级反封建斗争高涨的历史阶段,就成为了一种典型的、具有表征意义的东西而对后来者产生了启迪和引导的作用。它们被效法,被模仿,即使后来者并不想师法卢梭,但也跳不出卢梭所开辟的这一片“个性解放”、“自我意识”、“感情发扬”的新天地了。如果再加上卢梭第一次引入文学的对大自然美的热爱和欣赏,对市民阶级家庭生活亲切而温柔的感受,那末,几乎就可以说,《忏悔录》在某种程度上是十九世纪法国文学灵感的一个源泉了。
  《忏悔录》前六章第一次公之于世,是一七八一年,后六章是一七八八年。这时,卢梭已经不在人间。几年以后,在资产阶级革命高潮中,巴黎举行了一次隆重的仪式,把一个遗体移葬在伟人公墓,这就是《忏悔录》中的那个“我”。当年,这个“我”在写这部自传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获得这样巨大的哀荣。当他把自己一些见不得人的方面也写了出来的时候,似乎留下了一份很不光彩的历史记录,造成了一个相当难看的形象,否定了他作为一个平民思想家的光辉。然而,他这样做本身,他这样做的时候所具有的那种悲愤的力量,那种忠于自己哲学原则的主观真诚和那种个性自由的冲动,却又在更高一级的意义上完成了一次“否定之否定”,即否定了那个难看的形象而显示了一种不同凡响的人格力量。他并不想把自己打扮成历史伟人,但他却成了真正的历史伟人,他的自传也因为他不想打扮自己而成了此后一切自传作品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如果说,卢梭的论著是辩证法的杰作,那末;他的事例不是更显示出一种活生生的、强有力的辩证法吗?
柳鸣九
一九八0年三月
  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一幅完全依照本来面目和全部事实描绘出来的人像。不管你是谁,只要我的命运或我的信任使你成为这本书的裁判人,那么我将为了我的苦难,仗着你的恻隐之心,并以全人类的名义恳求你,不要抹煞这部有用的独特的著作,它可以作为关于人的研究——这门学问无疑尚有待于创建——的第一份参考材料;也不要为了照顾我身后的名声,埋没这部关于我的末被敌人歪曲的性格的唯一可靠记载。最后,即使你曾经是我的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也请你对我的遗骸不要抱任何敌意,不要把你的残酷无情的不公正行为坚持到你我都已不复生存的时代,这样,你至少能够有一次高贵的表现,即当你本来可以凶狠地进行报复时,你却表现得宽宏大量;如果说,加害于一个从来不曾或不愿伤害别人的人,也可以称之为报复的话。
让-雅克·卢梭
  
第一章
Intus et in cute
  我现在要做一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
  只有我是这样的人。我深知自己的内心,也了解别人。我生来便和我所见到的任何人都不同;甚至于我敢自信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生来象我这样的人。虽然我不比别人好,至少和他们不一样。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打碎了模子究竟好不好,只有读了我这本书以后才能评定。
  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不论善和恶,我都同样坦率地写了出来。我既没有隐瞒丝毫坏事,也没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修饰,那也只是用来填补我记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为是真的东西当真的说了,但决没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说成真的。当时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写成什么样的人: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就写我的卑鄙龌龊;当时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写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万能的上帝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和你亲自看到的完全一样,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
  我于一七一二年生于日内瓦,父亲是公民伊萨克·卢梭,母亲是女公民苏萨娜·贝纳尔。祖父留下的财产本来就很微薄,由十五个子女平分,分到我父亲名下的那一份简直就等于零了,全家就靠他当钟表匠来糊口。我父亲在这一行里倒真是个能手。我母亲是贝纳尔牧师的女儿,家境比较富裕;她聪明美丽,我父亲得以和她结婚,很费了一番苦心。他们两人的相爱,差不多从生下来就开始了:八、九岁时候,每天傍晚他们就一起在特莱依广场上玩耍;到了十岁,已经是难舍难分的了。两人心心相印和相互同情,巩固了他们从习惯中成长起来的感情。两人秉性温柔和善感,都在等待时机在对方的心里找到同样的心情,而且宁可说,这种时机也在等待着他们。因此两个人都心照不宣,谁也不肯首先倾吐衷肠:她等着他,他等着她。命运好象在阻挠他们的热恋,结果反使他们的爱情更热烈了。这位多情的少年,由于情人到不了手,愁苦万分,形容憔悴。她劝他去旅行,好把她忘掉。他旅行去了,但是毫未收效,回来后爱情反而更热烈了。他心爱的人呢,还是那么忠诚和温柔。经过这次波折以后,他们只有终身相爱了。他们海誓山盟,上天也赞许了他们的誓约。
  我的舅舅嘉伯利·贝纳尔爱上了我一个姑母,可是我的姑母提出了条件:只有他的姐姐肯嫁给她自己的哥哥,她才同意嫁给他。结果,爱情成全了一切,同一天办了两桩喜事。这样,我的舅父便也是我的姑丈,他们的孩子和我是双重的表兄弟了。过了一年,两家各自生了一个孩子,不久便因事不得不彼此分手了。
  贝纳尔舅舅是一位工程师:他应聘去帝国和匈牙利,在欧仁亲王麾下供职。他后来在贝尔格莱德战役中建立了卓越的功勋。我父亲在我那唯一的哥哥出生之后,便应聘到君士坦丁堡去当了宫廷钟表师。我父亲不在家期间,我母亲的美丽、聪慧和才华给她招来了许多向她献殷勤的男人。其中表现得最热烈的要算法国公使克洛苏尔先生。他当时的感情一定是非常强烈的,因为在三十年后,他向我谈起我母亲的时候还十分动情呢。但是我母亲的品德是能够抵御这些诱惑的,因为她非常爱她的丈夫,她催他赶紧回来。他急忙放下一切就回来了。我就是父亲这次回家的不幸的果实。十个月后生下了我这个孱弱多病的孩子。我的出生使母亲付出了生命,我的出生也是我无数不幸中的第一个不幸。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样忍受这种丧偶的悲痛的,我只知道他的悲痛一直没有减轻。他觉得在我身上可以重新看到自己妻子的音容相貌,同时他又不能忘记是我害得他失去了她的。每当他拥抱我的时候,我总是在他的叹息中,在他那痉挛的紧紧拥抱中,感到他的抚爱夹杂着一种辛酸的遗恨:惟其如此,他的抚爱就更为深挚。每次他对我说:“让-雅克,我们谈谈你妈妈吧”,我便跟他说:“好吧,爸爸,我们又要哭一场了”。这一句话就使他流下泪来。接着他便哽咽着说:“唉!你把她还给我吧!安慰安慰我,让我能够减轻失掉她的痛苦吧!你把她在我心里留下的空虚填补上吧!孩子!若不是因为你是你那死去的妈妈生的孩子,我能这样疼你吗?”母亲逝世四十年后,我父亲死在第二个妻子的怀抱里,但是嘴里却始终叫着前妻的名字,心里留着前妻的形象。
  赐给我生命的就是这样两个人。上天赋予他们的种种品德中,他们遗留给我的只有一颗多情的心。但,这颗多情的心,对他们来说是幸福的源泉,对我来说却是我一生不幸的根源。
  我生下来的时候几乎是个死孩子,能否把我养活,希望很小。我身上还带着一种生来的病根,它随着年岁而加重,现在虽然有时稍微减轻,但那只是为了叫我换一种方式挨受更残酷的痛苦。我父亲有一个妹妹,她是个聪明亲切的姑娘,她对我照拂备至,终于把我救活了。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她还健在,不过已经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了,她还侍候着比她年轻、但因饮酒过度而损伤了身体的丈夫。亲爱的姑姑,我不怨你把我救转来让我活下去,我痛心的是,你在我年幼时费尽心力照顾我,而我在你的晚年却不能有所报答。还有我那位亲爱的老乳母雅克琳娜,她也健在,精神矍铄,身体壮实。在我出生时给我扒开眼睛的手,很可能还要在我死的时候给我合上眼睛。
  我先有感觉后有思考,这本是人类共同的命运。但这一点我比别人体会得更深。我不知道五、六岁以前都作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是怎样学会阅读的,我只记得我最初读过的书,以及这些书对我的影响:我连续不断地记录下对自己的认识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我母亲留下了一些小说,吃过晚饭我就和父亲读这些小说。起初,父亲不过是想利用这些有趣的读物叫我练习阅读,但是不久以后,我们就兴致勃勃地两个人轮流读,没完没了,往往通宵达旦。一本书到手,不一气读完是决不罢休的。有时父亲听到早晨的燕子叫了,才很难为情地说:“我们去睡吧;我简直比你还孩子气呢。”
  这种危险的方法,不久便使我非但获得了极端娴熟的阅读能力和理解能力,还叫我获得了在我这样年龄的人谁也没有的那种关于情欲方面的知识。我对事物本身还没有一点儿概念,却已经了解到所有的情感了。我什么都还不理解,却已经感受到了。我接二连三感受到的这些混乱的激情,一点也没有败坏我的理智,因为我那时还没有理智,但却给我造成了一种特型的理智,使我对于人生产生了荒诞而奇特的看法,以后不管是生活体验或反省,都没能把我彻底纠正过来。
  到了一七一九年夏季的末尾,我们读完了所有的那些小说。当年冬天又换了别的。母亲的藏书看完了,我们就拿外祖父留给我母亲的图书来读。真幸运,里面有不少好书;这原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这些图书是一位牧师收藏的,按照当时的风尚,牧师往往是博学之士,而他又是一个有鉴赏力、有才能的人。勒苏厄尔著的《教会与帝国历史》、包许埃的《世界通史讲话》、普鲁塔克的《名人传》、那尼的《威尼斯历史》、奥维德的《变形记》、拉勃吕耶的著作、封得奈尔的《宇宙万象解说》和《死人对话录》,还有莫里哀的几部著作,一齐搬到我父亲的工作室里来了。每天父亲工作的时候,我就读这些书给他听。我对这些书有一种罕有的兴趣,在我这个年纪便有这样一种兴趣,恐怕只我一人。特别是普鲁塔克,他成了我最心爱的作者,我一遍又一遍,手不释卷地读他的作品,其中的乐趣总算稍稍扭转了我对小说的兴趣;不久,我爱阿格西拉斯、布鲁图斯、阿里斯提德便甚于爱欧隆达特、阿泰门和攸巴了。由于这些有趣的读物,由于这些书所引起的我和父亲之间的谈话,我的爱自由爱共和的思想便形成了;倔强高傲以及不肯受束缚和奴役的性格也形成了;在我一生之中,每逢这种性格处在不能发挥的情况下,便使我感到苦恼。我不断想着罗马与雅典,可以说我是同罗马和希腊的伟人在一起生活了。加上我自己生来就是一个共和国的公民,我父亲又是个最热爱祖国的人,我便以他为榜样而热爱起祖国来。我竟自以为是希腊人或罗马人了,每逢读到一位英雄的传记,我就变成传记中的那个人物。读到那些使我深受感动的忠贞不二、威武不屈的形象,就使我两眼闪光,声高气壮。有一天,我在吃饭时讲起西伏拉的壮烈事迹,为了表演他的行动,我就伸出手放在火盆上,当时可把大家吓坏了。
  我有一个比我大七岁的哥哥。那时,他正学我父亲那一行手艺。由于家里人对我过分疼爱,对他就未免有些漠不关心,这样厚此薄彼,我并不赞成。这种漠不关心影响了他的教养。还不到放荡的年龄,他就真正放荡起来了。后来把他送到别的师傅那里去学艺,他依旧象在家里一样经常偷跑出去。我几乎根本见不着他。只能勉强说我跟他相识罢了:但我确实非常喜爱他,他也象一个顽劣少年能爱别人似地爱我。记得有一次,父亲生气了,狠狠地打他,我急忙冲到他们两人中间,紧紧地搂住他,用我的身子掩护他,替他挨打。我保持这种姿势。一动也不动,最后,父亲只好把他饶了;这也许是因为我连哭带喊,弄得父亲没办法,也许是不愿意叫我比哥哥吃更大的苦头。后来我的哥哥越来越堕落下去,终于由家里逃走,一去无踪。过了一些时候,才听说他在德国。他连一封信也没给家来过。从那时候起,就再没得到他的消息,这样一来;我就成为我父亲的独子了。
  如果说这个可怜的孩子的教养从小被忽略了,他的兄弟可就不是那样了。即便是国王的儿子,也不会象我小时候那样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周围人们的钟爱;非常罕见的是,我是一个一向只被人特别疼爱而从来不曾被人溺爱的孩子。在我离开家庭之前,从来没有让我单独在街上和其他孩子们一起乱跑过,也从来没有抑制或放任过我那些希奇古怪的脾气,这些古怪脾气,有人说是天生的,其实那是教育的结果。我有我那个年龄所能有的一些缺点;我好多说话,嘴馋,有时还撒谎。我偷吃过水果,偷吃过糖果或其他一些吃食,但我从来不曾损害人,毁坏东西,给别人添麻烦,虐待可怜的小动物,以资取乐。可是我记得有一次,我曾趁我的一位邻居克罗特太太上教堂去的时候,在她家的锅里撒了一泡尿。说真的,我至今想起这件事还觉得十分好笑,因为那位克罗特太太虽然是个善良的女人,但实在可以说是我一生中从没有遇见过的爱唠叨的老太婆。这就是我幼年时期干过的种种坏事的简短而真实的历史。
  既然我所见到的人都是善良的榜样,而我周围的人又都是最好的人物,我怎能变坏了呢?我的父亲,我的姑姑,我的乳母,我的亲戚,我们的朋友,我们的邻居,总之所有跟我接近的人,并不都是一味地顺从我,而是爱我,我也同样爱他们。我的遐想很少受到刺激和拂逆,因此我竟觉得我根本没有什么遐想。我敢发誓,在我没有受到老师辖制以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幻想。我除了在父亲身边念书写字以及乳母带我去散步的时间以外,别的时间总跟姑姑在一起,在她身边坐着或站着,看她绣花,听她唱歌,我心中十分快活。姑姑为人好说好笑,很温柔,容貌也可爱,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的神情、目光和姿态,如今还都历历在目,她跟我说的那些惹人欢喜的话至今也还记得。我可以说出她那时穿的衣服和她的发髻式样,当然也忘不了她两鬓上卷起的两个黑发小鬟,那是当时流行的式样。
  我对于音乐的爱好,更确切地说,我在很久以后才发展起来的音乐癖,确信是受了姑姑的影响。她会唱无数美妙的小调和歌曲,以她那清细的嗓音,唱起来十分动听。这位出色的姑娘的爽朗心情,可以驱散她本人和她周围一切人的怅惘和悲愁。她的歌声对我的魅力是那样大,不仅她所唱的一些歌曲还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甚至在我的记忆力已经衰退的今天,有些在我儿童时代就已经完全忘却了的歌曲,随着年龄的增长,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给了我一种难以表达的乐趣。谁相信,家我这样一个饱受焦虑和苦痛折磨的老糊涂,在用颤巍巍的破嗓音哼着这些小调的时候,有时也会发现自己象个小孩子似的哭泣起来呢?特别是其中有一支歌,调子我清清楚楚想得起来,可是它那后半段歌词,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虽然它的韵脚还隐隐约约在我脑际盘旋。这支歌的开始和我所能想得起来的其余几句是这样:  
  我真没有胆量啊,狄西!
  再到那小榆树下,
  倾听你的牧笛;
  因为在我们的小村里,
  已经有人窃窃私议。
  ……一个牧童,
  ……一往情深;
  ……无所畏惧,
  玫瑰花哪有不带刺儿的。
  为什么我一回忆起这支歌曲,就产生一种缠绵悱恻的感情?这种奇异的情趣,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我怎样也不能把这支歌曲一气唱到底,而不被自己的眼泪打断。我曾无数次打算写信到巴黎去,请人设法补全其余的歌词,如果有人还能记得的话。但是,我几乎可以断定,假如我准知道这支歌曲除了我那可怜的苏森姑以外,还有别人唱过,那么,我这种一心要追忆这支歌曲的乐趣,恐怕就会消失大半。
  这就是我踏入人世后的最初的感情;这样,我就开始养成或表现出一种既十分高傲而又非常温柔的心灵,一种优柔怯懦却又不受约束的性格,这种性格永远摇摆于软弱与勇敢、犹疑与坚定之间,最后使我自身充满了矛盾,我连节制与享受、欢乐与慎重哪一样都没有得到。
  一次意外的变故打断了这种教育,其结果影响了我后来的一生。我父亲跟一个名叫高济埃先生的法国陆军上尉发生了一场纠纷,高济埃和议会里的人有亲戚关系。这个高济埃为人蛮横无礼而又胆小如鼠,我父亲把他鼻子打出血了。为了报复,他就诬告我父亲在城里向他持剑行凶。他们要把我父亲送入监狱,但是,依照当时的法律,我父亲坚决要求原告应和他一同入狱;这个要求被驳回了,我父亲只好离开日内瓦,让自己的余生在异乡度过;他宁愿这样,也决不让步:他认为若是让步,他一定会失掉荣誉和自由。
  父亲走后,我的舅父贝纳尔就做了我的监护人。舅父那时正在日内瓦防御工事中任职。他的大女儿已死,但还有一个和我同岁的儿子。我们一起被送到包塞,寄宿在朗拜尔西埃牧师家里,以便在那里跟他学习拉丁文,附带学习在所谓教育的名义下的一些乱七八糟的科目。
  两年的乡村生活,把我那罗马人的严峻性格减弱了一些,恢复了童年的稚气。在日内瓦,谁也不督促我,我却喜欢学习,喜欢看书,那几乎是我唯一的消遣;到了包塞,功课使我对游戏发生了爱好,它起了调剂劳逸的作用。乡村对我真是太新奇了,我不知厌倦地享受着它。我对它产生了一种非常浓厚的兴趣,这种兴趣一直没有减退过。此后,在我所有的岁月中,我一想起在那里度过的幸福时日,就使我对这些年代在乡村的逗留和乐趣感到怅惘,直到我又返回乡村时为止。朗拜尔西埃先生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他对我们的教学从不马虎,但也不给我们过多的课业。他在这方面安排得很好,有两点可以证明,即:尽管我很不愿意受老师管束,可是当我回忆我的求学时代,却从来没有感到厌恶;我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虽不多,可是我所学到的都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学会了,而且一点也没有忘掉。
  这种淳朴的农村生活给我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好处,我的心里豁然开朗,懂得了友情。在此以前,我只有一些高雅而空想的感情。共同生活在恬静的环境里逐渐使我和我的贝纳尔表兄相处得很亲密。没有多久,我对他的感情就超过了对我哥哥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从来没有消失。他是一个身材高大而骨瘦如柴、十分孱弱的男孩。他性情柔和正如他身体羸弱,并不以自己是我监护人的儿子而过分利用家里对他的偏爱。我们俩的功课、游戏和爱好完全相同:我们都没有别的朋友,两人年龄相同,每个人都需要有个同伴;要是把我们分开,简直可以说是毁灭我们。我们虽然很少有机会表现出彼此间深厚的感情,但这种感情确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我们不仅是一时一刻谁也不能离开谁,甚至我们谁也没想象过我们会有分开的一天。我们两人的性情都是听两句好话便心软,只要人们不强制我们,老是那么殷勤,无论对于什么,我们的意见都相同。如果说,由于管教我们的长者的偏爱,我的表兄在他们眼里好象比我高一等,可是当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又比他高一等,这样我俩就算扯平了。我们上课的时候,他背诵不出来,我就小声提示他;我的练习作完以后就帮助他做;游戏的时候,我的兴趣比他大,总是做他的辅导。总之,我们俩性情是如此相投,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如此诚挚,因而不管是在包塞或在日内瓦,五年多的时间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我承认,我们时常打架,但是从不需要别人来劝解,我们间的任何一次争吵从来没有超过一刻钟,而且我们也从来没有谁去向老师告对方的状。也许有人会说,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孩子的事;不过,自从世界上有了孩子以来,这也许是个独特的例子。

爱弥儿

爱弥儿

  爱弥儿
  
  ——论教育——
  作者:卢梭〔法〕
  李平沤译
  原序
  我们身患一种可以治好的病;我们生来是向善的,如果我们愿意改正,我们就得到自然的帮助。
  塞涅卡:《忿怒》第十一章第十三节。
  ※ ※ ※这本集子中的感想和看法,是没有什么次序的,而且差不多是不连贯的,它开始是为了使一位善于思考的贤良的母亲看了高兴而写的。最初,我的计划只是写一篇短文,但是我所论述的问题却不由我不一直写下去,所以在不知不觉中这篇论文就变成了一本书,当然,就内容来说,这本书的分量是太大了,然而就它论述的事情来说,还是太小了。要不要把这本书刊行发表,我是考虑了很久的;而且在写作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虽然是写过几本小册子,但毕竟还是说不上懂得著书。我原来想把这本书写得好一点,但几次努力也未见成效,不过,经过这一番努力之后,我认为,为了使大家注意这方面的问题,我应当照现在这个样子把它发表出来;而且,即使说我的见解不好,但如果能抛砖引玉,使其他的人产生良好的看法,我的时间也就没有完全白费。一个深居简出的人,把他的文章公之于世,既没有人替它吹嘘,也没有人替它辩护,甚至不知道别人对他的文章想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那么,即使说他的见解错了的话,他也不用担心别人不加思考就会接受他的错误的。我不想多说良好的教育是多么重要,我也并不力图证明我们常用的教育方法不好,因为这种工作已经有许多人先我而做了,我绝不喜欢拿那些人人皆知的事情填塞我这本书。我只想说明:很早以来就有人在大声反对这种旧有的教育方法了,可是从来没有人准备提出一套更好的来。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和科学,倾向于破坏的成分多,倾向于建设的成分少。人们可以用师长的口吻提出非难;至于说到建议,那就需要采用另外一种口气了,然而这种口气,高傲的哲学家是不太喜欢的。尽管有许多的人著书立说,其目的,据说,完全是为了有益人群,然而在所有一切有益人类的事业中,首要的一件,即教育人的事业,却被人忽视了。我阐述的这个问题,在洛克的著作问世之后,一直没有人谈论过,我非常担心,在我这本书发表以后,它仍然是那个样子。
  我们对儿童是一点也不理解的:对他们的观念错了,所以愈走就愈入歧途。最明智的人致力于研究成年人应该知道些什么,可是却不考虑孩子们按其能力可以学到些什么,他们总是把小孩子当大人看待,而不想一想他还没有成人哩。我所钻研的就是这种问题,其目的在于:即使说我提出的方法是很荒谬的,人们还可以从我的见解中得到好处。至于说应该怎样做,也许我的看法是很不对头,然而我相信,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出人们应该着手解决的问题了。因此,就从你们的学生开始好好地研究一番吧;因为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你对他们是完全不了解的:如果你抱着这种看法来读这本书,那么,我不相信它对你没有用处。
  至于人们称之为作法的那一部分,它在这里不是别的东西,只是自然的进行而已,正是在这里最容易使读者走入歧途;毫无疑问,也就是在这里,人们将来会攻击我,而且,也许就是人们批评得不错的地方。人们将来会认为,他们所阅读的,不是一种教育论文,而是一个空想家对教育的幻想。有什么办法呢?我要叙述的,不是别人的思想,而是我自己的思想。我和别人的看法毫不相同;很久以来,人们就指摘我这一点。难道要我采取别人的看法,受别人的思想影响吗?不行。只能要求我不要固执己见,不要以为唯有我这个人比其他的人都明智;可以要求于我的,不是改变我的意见,而是敢于�疑我的意见:我能够做的就是这些,而我已经是做了。如果有时候我采用了断然的语气,那绝不是为了要强使读者接受我的见解,而是要向读者阐述我是怎样想的。我为什么要用怀疑的方式提出在我看来一点也不怀疑的事情呢?我要确切地说出我心中是怎样想的。在毫无顾虑地陈述我的意见的时候,我当然了解到绝不能以我的意见作为权威,�以我总连带地说明了我的理由,好让别人去加以衡量,并且评判我这个人:尽管我不愿意固执地维护我的见解,然而我并不认为就不应当把它们发表出来;因为在这些原则上,尽管我的意见同别人的意见相反,然而它们绝不是一些无可无不可的原则。它们是我们必须了解其真伪的原则,是给人类为福还是为祸的原则。“提出可行的办法”,人们一再地对我这样说。同样,人们也对我说,要实行大家所实行的办法;或者,最低限度要使好的办法同现有的坏办法结合起来。在有些事情上,这样一种想法比我的想法还荒唐得多,因为这样一结合,好的就变坏了,而坏的也不能好起来。我宁可完全按照旧有的办法,而不愿意把好办法只采用一半,因为这样,在人的身上矛盾就可能要少一些:他不能一下子达到两个相反的目标。做父母的人啊,可行的办法,就是你们喜欢采用的办法。我应不应该表明你们的这种意愿呢?对于任何计划,都有两种事情要考虑:第一,计划要绝对的好;第二,实行起来要容易。关于第一点,为了要使计划本身能够为人们所接受和实行,只要它具有的好处符合事物的性质就行了;在这里,举个例来说,我们所提出的教育方法,只要它适合于人,并且很适应于人的心就行了。
  至于第二点,那就要看一些情况中的一定的关系如何而定了;这些关系,对事物来说是偶然的,因此不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是可以千变万化的。某种教育在瑞士可以实行,而在法国却不能实行;这种教育适用于有产阶级,那种教育则适用于贵族。至于实行起来容易还是不容易,那要以许多的情况为转移,这一点,只有看那个方法是个别地用之于这个或那个国家,用之于这种或那种情况,才能断定它的结果。不过,所有这些个别的应用问题,对我论述的题目来说,并不重要,所以没有列入我的计划的范围。别人如果愿意的话,他们可以去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每一个人可以研究他心中想研究的国家或者想研究的情况。对我来说,只要做到下面一点就算是满足了,那就是,不管人们出生在什么地方,都能采用我提出的方法,而且,只要能把他们培养成我所想象的人,那就算是对他们自己和别人都做了有益的事情。如果我不能履行这个诺言,那无疑是我的错误,但是,如果我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人们再对我提出更多的要求的话,那就是他们的错误了;因为我所许诺的只是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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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集整理
  第一节
  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他要强使�种土地滋生另一种土地上的东西,强使一种树木结出另一种树木的果实;他将气候、风雨、季节搞得混乱不清;他残害他的狗、他的马和他的奴仆;他扰乱一切,毁伤一切东西的本来面目;他喜爱丑陋和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不愿意事物天然的那个样子,甚至对人也是如此,必须把人象练马场的马那样加以训练;必须把人象花园中的树木那样,照他喜爱的样子弄得歪歪扭扭。
  不这样做,事情可能更糟糕一些;我们人类不愿意受不完善的教养。在今后的情况下,一个生来就没有别人教养的人,他也许简直就不成样子。偏见、权威、需要、先例以及压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社会制度都将扼杀他的天性,而不会给它添加什么东西。他的天性将象一株偶然生长在大路上的树苗,让行人碰来撞去,东弯西扭,不久就弄死了。我恳求你,慈爱而有先见之明的母亲,最因为你善于避开这条大路,而保护这株正在成长的幼苗,使它不受人类的各种舆论的冲击!你要培育这棵幼树,给它浇浇水,使它不至于死亡;它的果实将有一天会使你感到喜悦。趁早给你的孩子的灵魂周围筑起一道围墙,别人可以画出这道围墙的范围,但是你应当给它安上栅栏。我们栽培草木,使它长成一定的样子,我们教育人,使他具有一定的才能。如果�个人生来就又高大又强壮,他的身材和气力,在他没有学会如何使用它们以前,对他是没有用处的;它们可能对他还有所不利,因为它们将使别人想不到要帮助这个人;于是,他孤孤单单的,还没有明白他需要些什么以前,就悲惨地死了。我们怜悯婴儿的处境,然而我们还不了解,如果人不是从做婴儿开始的话,人类也许是已经灭亡了。我们生来是软弱的,所以我们需要力量;我们生来是一无所有的,所以需要帮助;我们生来是愚昧的,所以需要判断的能力。我们在出生的时候所没有的东西,我们在长大的时候所需要的东西,全都要由教育赐与我们。这种教育,我们或是受之于自然,或是受之于人,或是受之于事物。我们的才能和器官的内在的发展,是自然的教育;别人教我们如何利用这种发展,是人的教育;我们对影响我们的事物获得良好的经验,是事物的教育。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由三种教师培养起来的。一个学生,如果在他身上这三种教师的不同的教育互相冲突的话,他所受的教育就不好,而且将永远不合他本人的心意;一个学生,如果在他身上这三种不同的教育是一致的,都趋向同样的目的,他就会自己达到他的目标,而且生活得很有意义。这样的学生,才是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的。在这三种不同的教育中,自然的教育完全是不能由我们决定的,事物的教育只是在有些方面才能够由我们决定。只有人的教育才是我们能够真正地加以控制的;不过,我们的控制还只是假定的,因为,谁能够对一个孩子周围所有的人的言语和行为通通都管得到呢?
  一旦把教育看成是一种艺术,则它差不多就不能取得什么成就,因为,它要成功,就必须把三种教育配合一致,然而这一点是不由任何人决定的。我们殚思极虑所能做到的,只是或多或少地接近目标罢了;不过,要达到这一点,还需要有一些运气咧。是什么目标呢?它不是别的,它就是自然的目标,这是刚才论证过的。既然三种教育必须圆满地配合,那么,我们就要使其他两种教育配合我们无法控制的那种教育。也许,自然这个辞的意义是太含糊了,在这里,应当尽量把它明确起来。有人说,自然不过就是习惯罢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不是有一些强制养成的习惯永远也不能消灭天性的吗?举例来说,有一些被我们阻碍着不让垂直生长的植物,它们就具有这样的习性。自由生长的植物,虽然保持着人们强制它倾斜生长的方向,但是它们的液汁并不因此就改变原来的方向,而且,如果这种植物继续发育的话,它又会直立地生长的。人的习性也是如此。只要人还处在同样的境地,他就能保持由习惯产生的习性,虽然这些习性对我们来说是最不自然的;但是,只要情况一有改变,习惯就消失了,天性又回复过来。教育确实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不是有一些人忘掉了他们所受的教育,另外一些人则保持了他们所受的教育吗?这种差别从什么地方产生的呢?如果是必须把自然这个名词只限用于适合天性的习惯,那么,我们就可以省得说这一番多余的话了。我们生来是有感觉的,而且我们一出生就通过各种方式受到我们周围的事物的影响。可以说,当我们一意识到我们的感觉,我们便希望去追求或者逃避产生这些感觉的事物,我们首先要看这些事物使我们感到愉快还是不愉快,其次要看它们对我们是不是方便适宜,最后则看它们是不是符合理性赋予我们的幸福和美满的观念。随着我们的感觉愈来愈敏锐,眼界愈来愈开阔,这些倾向就愈来愈明显;但是,由于受到了我们的习惯的遏制,所以它们也就或多或少地因为我们的见解不同而有所变化。在产生这种变化以前,它们就是我所说的我们内在的自然。
  因此,必须把一切都归因于这些原始的倾向;如果我们所受的三种教育只不过是有所不同的话,这是可以的;但是,当三种教育彼此冲突的时候,当我们培养一个人,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别人的时候,又怎样办呢?这样,要配合一致,就不可能了。由于不得不同自然或社会制度进行斗争,所以必须在教育成一个人还是教育成一个公民之间加以选择,因为我们不能同时教育成这两种人。凡是一个小小的社会,当它的范围很窄,而内部又好好团结的时候,便同大的社会相疏远。凡是爱国者对外国人都是冷酷的:在他们心目中,外国人只不过是人,同他们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这种缺陷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是很微小的。重要的是,要对那些同他们一块儿生活的人都很好。在国外,斯巴达人是野心勃勃的,是很贪婪的,是不讲仁义的;然而在他们国内,却处处洋溢着公正无私、和睦无间的精神。不要相信那些世界主义者了,因为在他们的著作中,他们到遥远的地方去探求他们不屑在他们周围履行的义务。这样的哲学家之所以爱鞑靼人,为的是免得去爱他们的邻居。自然人完全是为他自己而生活的;他是数的单位,是绝对的统一体,只同他自己和他的同胞才有关系。公民只不过是一个分数的单位,是依赖于分母的,它的价值在于他同总体,即同社会的关系。好的社会制度是这样的制度:它知道如何才能够最好地使人改变他的天性,如何才能够剥夺他的绝对的存在,而给他以相对的存在,并且把“我”转移到共同体中去,以便使各个人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独立的人,而只看作共同体的�部分。罗马的一个公民,既不是凯尤斯,也同样,共和国之间的战争也是比君主国之间的战争更加残酷的。但是,尽管君王之间的战争比较缓和,然而可怕的却是他们的和平:与其做他们的臣民,倒不如做他们的敌人。不是鲁修斯,他就是一个罗马人,他爱他那所独有的国家。由于变成了他的主人的财产,雷居鲁斯〔1〕便自称为迦太基人。作为外国人,他拒绝接受罗马元老院的席位;这要一个迦太基人给他下命令,他才能接受。他对别人想挽救他的生命,感到愤慨。他胜利了,于是就昂然回去,受酷刑而死。这在我看来,对我们现在所了解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的。斯巴达人佩达勒特,提出他自己要参加三百人会议,他遭到拒绝;然而,鉴于斯巴达有三百个胜过他的人,他也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我认为,这种表现是真诚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真诚的:这样的人就是公民。
  有一个斯巴达妇女的五个儿子都在军队里,她等待着战事的消息。一个奴隶来了,她战栗地问他:“你的五个儿子都战死了。”“贱奴,谁问你这个?”“我们已经胜利了!”于是,这位母亲便跑到庙中去感谢神灵。这样的人就是公民。凡是想在社会秩序中把自然的感情保持在第一位的人,是不知道他有什么需要的。如果经常是处在自相矛盾的境地,经常在他的倾向和应尽的本分之间徘徊犹豫,则他既不能成为一个人,也不能成为一个公民,他对自己和别人都将一无好处。我们今天的人,今天的法国人、英国人和中产阶级的人,就是这样的人;他将成为一无可取的人。要有所成就,要成为独立自恃、始终如一的人,就必须言行一致,就必须坚持他应该采取的主张,毅然决然地坚持这个主张,并且一贯地实行这个主张。我等待着人们给我展现这样的奇迹,以便知道他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公民,或者,他要同时成为这两种人,又是怎样做的。
  从这两个必然是互相对立的目的中,产生了两种矛盾的教育制度:一种是公众的和共同的,另一种是特殊的和家庭的。
  如果你想知道公众的教育是怎么一回事,就请你读一下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本著作,并不象那些仅凭书名判断的人所想象的是一本讲政治的书籍;它是一篇最好的教育论文,象这样的教育论文,还从来没有人写过咧。当人们谈到空想的国家的时候,他们就提出柏拉图的制度;然而,要是莱喀古士只把他那套制度写在纸上而不付诸实施的话,我可能还以为它更空想得多。柏拉图只不过是要人纯洁他的心灵,而莱喀古士却改变了人的天性。公共的机关已不再存在了,而且也不可能存在下去,因为在没有国家的地方,是不会有公民的。“国家”和“公民”这两个辞应该从现代的语言中取消。其理由我是很清楚的,但是我不愿意谈它,因为它同我阐述的问题没有什么关系。那些可笑的机构,人们称之为学院,然而我是不把它们当成一种公共的教育制度来加以研究的。我也不把世人的教育看作这种制度,因为这种教育想追求两个相反的目的,结果却两个目的都达不到。它只能训练出一些阴险的人来,这些人成天装着事事为别人,却处处为的是他们自己。不过,这种表现既然是大家都有,所以也就骗不了任何人。这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
  我们本身不断感受到的矛盾,就是从这些矛盾中产生的。由于被自然和人引到了相反的道路,由于在这些不同的推动力之间不得不形成分歧,所以,我们就从中采取一个混合的办法,然而这个办法使我们既不能达到这个目标,也不能达到那个目标。我们在整个的一生中就是这样地斗争和犹豫,以致还不能达到我们的意愿,还不能对我们和别人有所贡献,就结束了我们的生命。
  现在要谈一谈家庭教育或自然的教育了。如果一个人唯一无二地只是为了他自己而受教育,那么,他对别人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一个人所抱的两重目的能够结合为一个单独的目的,那么,由于消除了人的矛盾,他就消除了他的幸福生活中的一大障碍。要判断这个人,就必须看他成人以后是怎样的;必须在了解了他的倾向、观察了他的发展、注意了他在有几个学校里,尤其是在巴黎大学,有几位教师我是很喜欢的,我很尊敬他们;我相信,如果他们不是被迫地照成规做事的话,他们是能够很好地教育青年的。我鼓励其中的一位发表他所拟的改革计划。当人们看到并不是没有救药的时候,也许终于会想法纠正这种不良的状况的。所走的道路之后,才能作出判断;一句话,必须了解自然的人。我相信,人们在看完这本书以后,在这个问题上就可能有几分收获。要培养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我们必须要做些什么工作呢?要做的工作很多,这是毫无疑问的;万万不要无所事事,一事无成。当我们只遇到逆风行舟的时候,我们调整航向迂回行驶就可以了;但是,当海面上波涛汹涌,而我们又想停在原地的时候,那就要抛锚。当心啊,年轻的舵手,别让你的缆绳松了,别让你的船锚动摇,不要在你还没有发觉以前,船就漂走了。
  在社会秩序中,所有的地位都是有标记的,每个人就应该为取得他的地位而受教育。如果一个人是按照他命定的地位而培养的,则对其他的地位就不再适宜了。只有在命运同父母的职业一致的时候,教育才是有用的,而在其他的情况下,未尝不是由于教育给了学生的偏见,反而对他有害处。在埃及,儿子是不能不依从他父亲的身分的,所以教育至少还有一个确实可以达到的目标;但是在我们这里,只有阶级始终是那个样子,而人则不断改变他的地位,谁也不知道,在培养他的儿子去取得他的地位的时候,他是不是在危害他哩。在自然秩序中,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他们共同的天职,是取得人品;不管是谁,只要在这方面受了很好的教育,就不至于欠缺同他相称的品格。别人要我的学生做军人,做教士,或者做律师,我没有什么意见。在从事他父母的职业以前,大自然就已经叫他认识人生了。生活,这就是我要教他的技能。从我的门下出去,我承认,他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人,也不是僧侣;他首先是人:一个人应该怎样做人,他就知道怎样做人,他在紧急关头,而且不论对谁,都能尽到做人的本分;命运无法使他改变地位,他始终将处在他的地位上。“命运啊,我对你早有防备,我已经把你俘虏,并且把所有一切你能够来到我身边的道路通通堵塞。”我们要真正研究的是人的地位。在我们中间,谁最能容忍生活中的幸福和忧患,我认为就是受了最好教育的人。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真正的教育不在于口训而在于实行。我们一开始生活,我们就开始教育我们自己了;我们的教育是同我们的生命一起开始的,我们的第一个教师便是我们的保姆。“教育”这个辞,古人用时还有另外一个意思,那就是“养育”,不过,这个意思现在我们已经不再用它了。瓦罗说:“助产妇接生,乳母哺育,塾师启蒙,教师教导。”因此,教育、教训和教导,是三样事情,它们的目的也象保姆、塾师和教师的一样,是各不相同的。然而,这些区别没有被人们弄清楚;为了要受到良好的教育,儿童是不应该只跟从一个向导的。所以,我们必须一般地观察问题,必须把我们的学生看做抽象的人,看做无时不受人生的偶然事件影响的人。如果一个人生来就固定在一个地方的土地上,如果一年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如果每一个人都听天由命,以致永远也不能有所改变,则现行的办法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好的;一个儿童受了为取得其地位的教育,由于永远不能脱离这种地位,所以也就不至遇到他种地位的种种麻烦。但是,鉴于人生的变化无常,鉴于这个世纪使我们整个一代人为之茫然失措的动荡不安的精神,我们想一想,还有什么方法比把儿童当作永远不出房门、时时刻刻都有人左右侍候的人来培养更荒谬的呢?只要这个可怜的人在地上行动一步,只要他走一步下坡路,他就遭到毁灭了。这并不是说要教他去受这种痛苦,而是要使他知道这种痛苦。
  人们只想到怎样保护他们的孩子,这是不够的。应该教他成人后怎样保护他自己,教他经受得住命运的打击,教他不要把豪华和贫困看在眼里,教他在必要的时候,在冰岛的冰天雪地里或者马耳他岛的灼热的岩石上也能够生活。你劳心费力地想使他不致于死去,那是枉然的,他终归是要死的。那时候,虽说他的死不是由于你的操心照料而造成,但是你所费的这一番苦心是可能被误解的。所以,问题不在于防他死去,而在于教他如何生活。生活,并不就是呼吸,而是活动,那就是要使用我们的器官,使用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才能,以及一切使我们感到我们的存在的本身的各部分。生活得最有意义的人,并不就是年岁活得最大的人,而是对生活最有感受的人。虽然年满百岁才寿终而死,也等于他一生下来就丧了命,如果他一直到临死的那一刻都过的是最没有意义的生活的话,他还不如在年轻的时候就走进坟墓好哩。我们的种种智慧都是奴隶的偏见,我们的一切习惯都在奴役、折磨和遏制我们。文明人在奴隶状态中生,在奴隶状态中活,在奴隶状态中死:他一生下来就被人捆在襁褓里;他一死就被人钉在棺材里;只要他还保持着人的样子,他就要受到我们的制度的束缚。
  听说,有些助产妇按摩新生婴儿的头,企图使他有一个更合适的脑袋样子,而人们也容许她们这样做!也许是造人的上帝把我们的头做得不好,所以,外貌要由助产妇来定它的样子,里面要由哲学家来定它的内容。加利比人倒比我们要幸运得多。“儿童刚出娘胎,刚一享受活动和伸展肢体的自由时,人们又重新把他束缚起来。人们用襁褓把他包着,把他放在床上这样睡着:头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两腿伸直,两臂放在身子旁边;还用各式各样的衣服和带子把他捆扎起来,连位置也不能挪动。如果不把他捆得有碍呼吸,如果人们细心地让他侧躺着,让他应该吐掉的口涎能够吐出来,那他就算是幸运了!因为他不可能自由地侧过头来使口涎容易吐出来。”新生的婴儿需要伸展和活动他的四肢,以便使它们不再感到麻木,因为它们成�团,已经麻木很久了。不错,人们是让他的四肢伸展着的,但是人们却不让它们自由活动,甚至还用头巾把他的头包起来,似乎人们害怕他有活命的样子。这样一来,促进身体内部发育的动力便在它要给孩子以运动时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碍。孩子继续不断地枉自挣扎一阵,以致耗尽了他的体力,或者延迟了他的发育。他在衣胞里还没有他扎着尿布那样感到局促、痛苦和拘束。我看不出他生出来有什么好处。人们把孩子的手足束缚起来,以致不能活动,感到十分的拘束,这样只有阻碍血液和体液的流通,妨害孩子增强体力和成长,损伤他的体质。在不采用这些过分小心的办法的地方,人人都长得高大强壮,体材十分匀称。凡是用襁褓包裹孩子的地方,到处都可看到驼背的,瘸腿的,膝盖内弯的,患佝偻病的,患脊骨炎的,以及各种各样畸形的人。由于害怕自由活动会使身体成为畸形,结果却逼着它们长成畸形。为了防止孩子们成为残废,人们就甘愿使他们的关节僵硬。
  象这样残酷的束缚,难道不会影响孩子们的脾气和性格吗?他们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一种痛苦的感觉,他们感到每一个必要的活动都受到阻碍,他们比带着手铐脚镣的犯人还要难过,他们徒然挣扎,他们愤怒,他们号哭。你们说,他们第一次发出的声音是不是哭出来的呢?我认为确实是哭出来的,因为他们一生下来你们便妨碍他们的活动;他们从你们那里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是锁链,他们受到的第一种待遇是苦刑。除了声音以外,什么也不自由,他们怎能不用他们的声音来诉他们的苦呢?他们哭诉你们施加给他们的痛苦;要是你们也这样被捆着绑着的话,也许比他们哭得更厉害呢。这种荒谬的习惯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来自一种不合自然的习惯。自从母亲们轻视她们的头等责任,不愿意哺育自己的婴儿以后,便只好把婴儿交给雇佣的保姆;这些保姆觉得自己在给别人的婴儿做母亲,对婴儿在天性上就不投合,所以就尽量想方设法减少麻烦。自由自在的婴儿是需要经常看守着的,但是,把他们好好地包起来以后,就可以随便放在一个角落里,任他们去啼哭了。只要保姆的漠不关心不露痕迹,只要那吃奶的孩子不摔断胳臂或大腿,那么,即使是死了,或者终身成为一个虚弱多病的人,又有�么关系呢?人们保全了孩子的手足,却损害了他们的身体;而且,不论出了什么事情,都不算保姆的罪过。
  那些美貌的母亲摆脱了喂养婴儿的累赘,高高兴兴地在城里寻欢作乐,她们可曾知道在襁褓中的孩子在乡村里受到怎样的对待?当保姆稍为忙一点的时候,她们便把孩子当作一包破衣服似的搁在一边,不去管他;当她们不慌不忙地去做她们的事情时,那可怜的孩子便一直受着那样的折磨。我们发现,在这种情况下的孩子,其脸色都是青的;捆得紧紧的胸部,不让血液流通,于是血液便充斥头部;人们满以为这个受苦的孩子非常安静,其实是因为他没有哭泣的力量了。我不知道一个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活多少钟头而不至于丧失生命,不过,要这样维持很久我是怀疑的。这一点,我想,就是使用襁褓的最大的好处之一。
  有人以为,如果让婴儿自由自在,他们便会采取一些不良的姿势,做一些可以妨害他们四肢美好形态的动作。这是从我们虚假的知识推想出来的空洞论点之一,这个论点从来没有得到任何经验的证实。在比我们通情达理的民族中,孩子们都是在四肢无拘无束的状态中抚养起来的,在他们当中就没有看见过一个受伤的,或者残废的,他们不会让他们的动作剧烈到发生危险的程度,当他们采取猛烈的姿势时,痛苦的感觉便马上会告诉他们改变这种姿势。
  我们还没有想到过要把小狗或小猫包在襁褓里,然而,谁曾看见,由于没有这样的关心便使它们遇到任何困难呢?我同意一点,婴儿比较重些,然而相比之下他们也较软弱。他们刚刚能活动,怎么就能伤残自己的身体呢?如果你使他们躺着,他们可能会在这种状态中死去,象乌龟一样,永远也不能翻过身来。虽然妇女们已经不再给自己的孩子喂奶了,但她们还是不满意,她们竟然想不生孩子,其后果是很自然的。由于母亲的职责很繁重,她们不久就想出了完全摆脱这种职责的办法:她们使她们所怀的孕变成无用,以便重新怀孕,这样,她们就把繁殖人类的乐趣变成为对人类的残害。这个习惯,再加上其他使人口减少的种种原因,已经向我们宣告了欧洲来日的命运。它所产生的科学、艺术、哲学和道德即将把它变成一个荒凉的土地。它将来是遍地猛兽,因为它不能极大地改变居民的这种做法。我有几次看见一些年轻的妇女玩弄小聪明,她们假装愿意给孩子喂奶。她们知道别人是一定要她们抛掉这种奇怪的想法的:她们巧妙地使她们的丈夫、医生,特别是老太太,来干涉这种事情。如果一个丈夫竟然同意妻子给孩子授乳的话,他就会失去体面,别人会把他当作一个想害死妻子的凶手。谨慎的丈夫,为了安静地过日子,就必须牺牲父亲对孩子的爱。幸而你们在乡下能找到比你们的妻子更能自我克制的妇女!要是你们的妻子这样省下来的时间不是用于别人,而单单是用在你们身上,那你们就更幸运了!妇女们的责任是无可怀疑的,然而,由于她们轻视这种责任,所以她们就争辩说,吃她们的奶或者吃别人的奶,对孩子都是一样的。这个问题要由医生来裁决,不过我认为它已经是按照妇女们的愿望解决了的;至于我,我觉得,如果担心一个孩子再从生育他的血液中得到什么新的病症的话,他倒是宁可吃健康的保姆的奶,而不吃那娇坏了的母亲的奶的。
  但是,应不应该仅仅从体质方面来看这个问题呢?难道一个孩子需要母亲的关怀,不如他需要母亲的奶吗?其他的妇女,甚至畜牲,也可以使孩子吃到他的母亲不愿意给他吃的奶,然而她们绝不能象母亲那样地关心孩子。凡是把奶给别人的孩子吃而不给自己的孩子吃的,就不是好母亲,这样的人怎能成为一个好保姆呢?也许她们是能够变成好保姆的,但这是慢慢地变的;必须要习惯来改变她们的天性,所以,在保姆对孩子产生母亲之爱以前,那照顾得不周到的孩子也许是已经死过一百次了。请保姆授乳的好处,其本身就可产生一种坏处,而单拿这种坏处来说,就足以使�切重感情的妇女不敢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去哺养。这种坏处是:她将把母亲的权利分给别人,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让给别人;她将看着她的孩子跟爱她一样地爱另外一个妇女,或者比爱她还要爱得更真诚一些;她将感觉到他对他的生母表现的那种恭顺,只是一种礼数,而对养母的恭顺,则是一种责任。因为,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个母亲的苦心操劳,难道不应该对她表示一个儿子的依依之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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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她们消除这种害处的办法是,教唆孩子轻视他们的保姆,把她当作真正的仆人看待。当保姆授乳的期限一满,她们就把孩子领回来,或者把保姆辞掉;当保姆来看她哺养的孩子时,她们就对她表示爱理不理的样子,这样就可谢绝她来看他了。几年以后,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再也认不得她了。这位母亲以为这样做就代替了保姆,以为用这种冷酷无情的办法就可弥补她的过失,实际上她是想错了。她不但不能把这个天性已变的孩子变成一个孝顺的儿子,反而使他学到一些忘恩负义的行为;正如她教他看不起用奶哺养他的保姆一样,她正在教他日后看不起他生身的母亲。要是反反复复地这样空谈一些有益的问题不至令人那么丧气的话,我是多么想再详细地论述这一点啊!这联系到许多你想也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你愿意使每一个人都负起他首要的责任吗?你就从那些做母亲的人开始,要她们负起她们的责任来;你引起的变化将使你感到惊奇。所有一切都是相继由这个最严重的堕落行为产生的:整个的道德秩序都变了,大家的天性都泯灭了,家里也没有那种活泼泼的气氛了,一个新家庭的动人的情景再也系不住丈夫的心了,也不受外人的尊重了;人们看不见孩子,也就不那么尊敬孩子的母亲了;在家里再也住不下去了,习惯也不能增进血缘的关系了;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妹不妹,大家都几乎不认识了,怎么能相亲相爱呢?每个人都只顾他自己。当家庭变成了一个凄凄惨惨的地方,那就需要到别处去寻求快乐了。要是母亲们都能眷顾她们的孩子,亲自授乳哺育,则风气马上可以自行转移,自然的情感将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振奋起来,国家的人口又将为之兴旺;这是首要的一点,单单这一点就可使一切都融洽起来。家庭生活的乐趣是抵抗坏风气的毒害的最好良剂。孩子们的吵吵闹闹,人们原来是感到很讨厌的,现在也觉得很有趣了;父亲和母亲更加感到他们彼此是很需要的,他们相互间比以往更加亲爱了,他们的夫妇关系也更为紧密了。当家庭生气勃勃、热热闹闹的时候,操持家务就成了妇女最可贵的工作,就成了丈夫�甜蜜的乐事。所以,矫正了这个无比的恶习,则其他的恶习不久就可全部革除,自然不久就可恢复常态。一旦妇女们又负起做母亲的责任,则男子立刻就可负起做父亲和做丈夫的责任。
  这些话都是多余的!对世间的快乐已感到厌倦,是绝不会再感觉到家庭的快乐的。妇女们已经不担负母亲的职责了;她们将来也不再担负这种职责,而且也不愿意担负这种职责。以后,即使她们愿意担负这种职责,她们也很难担负得起来;今天,母亲不亲自授乳的风气已经确立,每一个授乳的女人将会同她周围的所有妇女的反对态度进行斗争,因为她们结成一伙反对她这种她们没有做过的样子,而且也不愿意学习这种样子。但是,有时候也见到一些天性善良的年轻妇女在这个问题上敢于抗拒这种势力和其他的女人的叫嚷,以坚贞不拔的勇敢精神去完成自然赋予她们的极其高尚的使命。但愿这样的妇女由于担负这种使命而给她们带来益处人数一天天地增多起来!根据最简单的道理得出来的结论,根据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人曾加以反驳的事例,我敢向这些可敬的母亲保证,保证她们将得到她们丈夫的坚定不移的爱情,保证她们将得到她们的孩子的真诚的孝顺,保证她们将得到人人的尊敬,保证她们分娩顺利,毫无痛苦和不良的后果,保证她们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最后,还保证她们终有一天将高兴地看到自己的女儿学她们的榜样,看到其他的丈夫叫他们的妻子以她为模范。母不母,则子不子。他们之间的义务是相互的,如果一方没有很好地尽她的义务,则对方也将不好好地尽他的义务。孩子知道了应该爱他的母亲,他才会爱她。如果血亲之情得不到习惯和母亲关心照料的加强,它在最初的几年中就会消失,孩子的心可以说在他还没有出生以前就死了。从这里,我们开头的几步就脱离了自然。当一个妇女不是不给孩子以母亲的关心而是过于关心的时候,她也可以从一条相反的道路脱离自然;这时候,她把她的孩子造成为她的偶像,她为了防止孩子感觉到自己的娇弱,却把孩子养得愈来愈娇弱,她希望他不遭受自然法则的危害,于是使他远离种种痛苦,可是没有想到,由于她一时使他少受一些折磨,却在遥远的将来把多么多的灾难和危险积累在他的身上,没有想到这种谨小慎微的做法是多么残酷,它将使幼小时期的娇弱继续延长,到成人时受不住种种劳苦,有一则寓言说,太提斯为了使她的儿子成为一个刀枪不入的人,便把他浸在冥河的水里。这个寓言很好,寓意也很清楚。可是我所说的那些残酷的母亲,她们的作法却完全不同,由于她们使孩子沉浸在温柔舒适的生活里,所以实际是在给他们准备苦难;她们把他们身上的毛孔打开,让各种各样的疾病侵袭,使他们长大的时候,成为这些疾病的牺牲品。遵循自然,跟着它给你画出的道路前进。它在继续不断地锻炼孩子;它用各种各样的考验来磨砺他们的性情;它教他们从小就知道什么是烦恼和痛苦。出牙的时候,就使他们发烧;肠腹疼痛的时候,就使他们产生痉挛;咳嗽厉害的时候,就使他们喘不过气来;肠虫折磨他们;多血症败坏他们的血液;各种各样的酵素在他们的血中发酵,引起危险的斑疹。在婴儿时期,他们差不多都是在疾病和危险中度过的;出生的孩子有一半不到八岁就死了。通过了这些考验,孩子便获得了力量;一到他们能够运用自己的生命时,生命的本原就更为坚实了。遵循这是自然的法则。你为什么要违反它呢?由于你想改变这个法则,结果是毁了孩子,阻碍了它对孩子的关心照料取得成效,这一点,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孩子在室外受到自然给他的锻炼,这在你看来是倍加危险,可是相反,这是在分散危险,减少危险。经验告诉我们,娇生惯养的孩子比其他的孩子死的还多�些。只要我们不使他们做超过其能力的事情,则使用他们的体力同爱惜他们的体力相比,其为害还是要小一些。因此,要训练他们经得起他们将来有一天必然要遇到的打击。锻炼他们的体格,使他们能够忍受酷烈的季节、气候和风雨,能够忍受饥渴和疲劳;把他们浸在冥河水里吧。在身体的习惯未形成以前,你可以毫无危险地使他们养成你所喜欢的习惯;可是,一旦他们有了牢固的习惯,要作任何改变的话,对他们都是很危险的。一个孩子可以忍受一个大人不能忍受的变化,因为最初的性情是柔和易导的,不用花多大的力气就可以养成我们给它确定的类型;而成人的性情就比较执拗,只有用暴力才能改变它已经形成的类型的。所以,我们能够在使孩子的生命和健康不遭到任何危害时,就把他培养得十分健壮的;即使有什么危险的话,也不必犹豫。因为,既然这些危险是同人生分不开的,那么,除了在他一生当中趁它们为害最轻的时候就抛掉它们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遵循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加宝贵。除了他个人的价值以外,还加上别人为了照料他而花用的种种耗费;除了丧失他的生命以外,还加上我们对他有死亡的感伤。因此,在百般保护他的时候,特别要考虑到他的将来。要抵抗青年时期的祸害,就必须在他未遭遇这些祸害以前把他武装起来,因为,如果说在达到能够利用生命的年岁以前,生命的价值是一直在增加的话,那么,在童年时候使他少受一些痛苦,而结果却使他在达到有理智的年龄时遇到更多的痛苦,这个方法岂不愚蠢!难道说这就是师教?
  人的命运是时时刻刻要遭到痛苦的。对他的操心照料,其本身就是同痛苦相联系的。幸而他在童年时候所遇到的只不过是身体上的痛苦,这同其他的痛苦比较起来,没有那样残酷,没有那样悲哀,而且,同那些使我们产生绝命念头的痛苦相比,还是极其少的。一个人是绝不会因为患痛风症而自杀的,唯有心灵的痛苦才使人灰心失望。我们同情儿童的命运,然而应该同情的却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更大的灾祸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在出生的时候,孩子就会啼哭;他的婴儿时期就是在啼哭中度过的。有时候,人们为了哄他,就轻轻地摇他两下,夸他几句;有时候,人们为了不许他吵闹,就吓他,就打他。要么,他喜欢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要么,我们硬要他照我们的意思做;不是我们顺从他奇奇怪怪的想法,就是我们要他顺从我们奇奇怪怪的想法:折中的办法是没有的,不是他命令我们,就是我们命令他。所以,他首先获得的观念,就是权势和奴役的观念。还不会说话,他就在支配人了;还不会行动,他就在服从人了;有时候人们惩罚他,可是他还认识不到他犯了什么过失,说得更确切点,他还没有犯过失的能力哩。人们就是这样很早地把这些情绪灌入他幼小的心灵,可是以后又推说那是天性,费了许多气力把孩子教坏之后,又抱怨他成了这样的人。
  一个孩子要这样在妇女们的手中度过六、七个年头,结果是成了她们和他自己乖僻任性的牺牲品;她们教他这样和那样之后,也就是说,在他的脑子里填入了一些他不明白的语言或对他一无好处的事物之后,用她们培养的情绪把他的天性扼杀之后,就把这个虚伪的人交到一个教师的手里,由这位教师来发展他业已充分养成的人为的病原,教给他一切的知识,却就是不教他认识他自己,不教他利用自己的长处,不教他如何生活和谋求自己的幸福。最后,当这个既是奴隶又是暴君的儿童,这个充满学问但缺乏理性、身心都脆弱的儿童投入社会,暴露其愚昧、骄傲和种种恶习的时候,大家就对人类的苦痛和邪恶感到悲哀。你们搞错了,这个人是照我们奇异的想法培养起来的,自然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要是你希望保持他原来的样子,则从他来到世上的那个时刻起就保持它。他一诞生,你就把他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尚未成人,你就不要放弃他:不这样做,你是绝对不会成功的。既然真正的保姆是母亲,则真正的教师便是父亲。愿他们在尽责任的先后和采取怎样的作法方面配合一致;愿孩子从母亲的手里转到父亲的手里。由明理有识而心眼偏窄的父亲培养,也许比世界上最能干的教师培养还好些,因为,用热心去弥补才能,是胜过用才能去弥补热心的。
  可是,有许多的事情、工作、职责……啊!职责,毫无疑问,做父亲的职责是最后才考虑的!我们用不着惊奇,一个人的妻子不愿意哺育他们爱情的果实,则他也就不愿意对他的孩子进行培养。再没有什么图画比家庭这幅图画更动人的了,但是,只要其中少画了那么一笔,也就把整个图画弄糟了。如果说母亲的身体太坏,不能哺育孩子,则父亲的事情太忙,也就不能教育孩子。孩子们远远的离开家庭,有的住在寄宿学校,有的住在教会女子学校,有的住在公立学校,他们把自己的家庭之爱带到其他的地方去了,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他们把对谁都不爱的习惯带到家里来了。兄弟姊妹彼此都几乎不相识了。当他们拘泥地聚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们都表现得非常客气,彼此都当作外人看待。只要父母之间没有亲热的感情,只要一家人的聚会不再使人感到生活的甜蜜,不良的道德就势必来填补这些空缺了。难道说真有人竟愚蠢到看不出所有这一切的连锁关系吗?
  一个做父亲的,当他生养了孩子的时候,还只不过是完成了他的任务的三分之一。他对人类有生育人的义务;他对社会有培养合群的人的义务;他对国家有造就公民的义务。凡是能够偿付这三重债务而不偿付的人,就是有罪的,要是他只偿付一半的话,也许他的罪还要大一些。不能借口贫困、工作或人的尊敬而免除亲自教养孩子的责任。读者诸君,请你们相信我这一番话。凡是有深情厚爱之心的人,如果他忽视了这些如此神圣的职责,我可以向他预言,他将因为他的错误而流许多辛酸的眼泪,而且永远也不能从哭泣中得到安慰。
  这个有钱的人,这个家庭中如此忙碌的父亲,据他说,他是不得已才放弃他的孩子不管的,他采取怎样的做法呢?他的做法是,拿钱去雇一个人来替他完成他所担负的责任。满身铜臭的人,你以为用钱就可以给你的儿子找到一个父亲吗?你不要犯这样的错误了,你给你的孩子雇来的这个人,甚至不能说是教师,他是一个奴仆。他不久就将把你的儿子培养成第二个奴仆。
  一个好教师应该具有哪些品质,人们对这个问题是讨论了很多的。我所要求的头�个品质(它包含其他许多品质)是:他绝不做一个可以出卖的人。有些职业是这样的高尚,以致一个人如果是为了金钱而从事这些职业的话,就不能不说他是不配这些职业的:军人所从事的,就是这样的职业;教师所从事的,就是这样的职业。那么,谁来教育我的孩子呢?这,我已经向你说过,要你自己。我不能教。你不能教!……那就找一个朋友好了。我看不出还有其他的办法。
  一个教师!啊,是多么高尚的人!……事实上,为了要造就一个人,他本人就应当是做父亲的或者是更有教养的人。象这样的职责,你竟放心交给一些为金钱而工作的人。我们愈是思考这方面的问题,我们就愈发现一些新的困难。教师必须受过教育,才能教育他的学生,仆人必须受过教育,才能为他的主人服务,所有接近学生的人都必须先获得他们应当使他领会的种种印象;必须受了一层教育又受一层教育,一直受到谁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为止。把孩子交给一个连他本身都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培养,又怎能培养得好呢?
  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是不是找得到呢?这我是不知道的。在这堕落的时代,谁知道一个人的灵魂还能达到多少高尚的程度呢?不过,我们假定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是找到了。那么,就先要考虑他应该做些什么,我们才能希望他是怎样的人。我相信,我可以这样预先断定,即:做父亲的人在认识到一个好教师的整个价值的时候,他将毅然决定不用任何教师;因为,他为了找到这样一个教师而花费的力量,将比他自己做教师花费的力量多得多。因此,他愿意做一个朋友,也愿意培养他的儿子做朋友;这样就省得到其他的地方去找教师了,而且,大自然已经把教育的工作做了一半了。有一个人,我只知道他是很显贵的,他曾经请我去教他的儿子。这当然是给了我很大的荣誉;不过,他不但不应该怨我拒绝了他的请求,而且应该以我的谨慎从事而感到庆幸。如果我接受了他的请求,如果我在我采用的方法上走错了路,那么,即使去教也是要失败的;但是,如果我成功的话,其结果可能是更糟糕的,他的儿子也许将放弃他的头衔,再也不愿意做公爵了。
  我深深明了一个教师的责任是十分重大的,同时感到自己的能力是太不够了,所以不论什么人请我担任这个职务,我都是绝不接受的;至于朋友的荐引,对我来说,更是一个新的拒绝的原因。我相信,看过我的这本书之后,就很少有人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了;我要求那些打算请我做教师的人再也不要白费气力了。我以前曾经对这个职业做过充分的尝试,以便证明我不适合于这个工作;即使我的才能使我能够担任的话,我的景况也是不容许的。有些人似乎对我的话还不十分重视,因而不相信我的决定是真心诚意的,而且是有根据的,我认为,我应该公开地向他们声明这一点。我虽然不能担负这个最有意义的工作,但是我可以大胆地尝试一下最容易的事情:按照其他许多人的样子,不去参与其事,而从事著述;应当做的事情我虽不做,但我要尽我的力量把它说出来。
  我知道,在类似这种著书立说的事业中,由于作者总是在自由自在地阐述一些不用他去实施的方法,因此,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提出许多不能实行的美好的方案,但是,由于缺少详细的内容和例子,他所说的话即使可以实行,在他没有说明怎样应用的时候,也是没有用处的。
  所以,我决定给我一个想象的学生,并且还假设我有适合于进行其教育的年龄、健康、知识和一切才能,而且,从他出生的时候起就一直教育到他长大成人,那时候,他除了他自己以外,就不再需要其他的指导人了。我觉得,这个方法可以用来防止一个对他不信任的作者误入幻境;因为,一旦他离开了通常的方法,他就只好把他的方法试用于他的学生,他不久就会感觉到,或者说读者会替他感觉到,他是不是按照孩子的成长和人心的自然的发展而进行教育的。
  这就是在种种困难面前我要努力去做的事。为了不致使本书因许多不必要的材料而篇幅太大,我就把每个人都能觉察其是否正确的原理提出来就是了。至于那些需要加以实验的法则,我把它们都应用在我的爱弥儿和其他人的身上,并且使人们在极其详尽的情节中看到我拟定的方法是能够付诸实践的;我准备实行的计划至少要做到这个样子。至于说我是不是做得成功,那就要由读者判断了。由于这个原因,我在开始的时候便很少谈到爱弥儿,因为,我对教育采取的首要准则,虽同大家公认的准则相反,然而是非常明白的,凡是通情达理的人都很难说是不赞成的。可是,当我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的学生由于跟你的学生所受的教育不同,因此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一般的儿童,必须对他采取一套特殊的教法。从此以后,他就频频出场,到结尾的时候,我没有一刻工夫不见到他,以致不论他说什么话的时候,都不需要我替他说了。
  我在这里没有论述一个好教师应该具备哪些才能,我假设了这些才能,并且假设我自己具有这一切才能。在阅读本书的时候,人们将看到我对自己是多么落落大方。我只谈一下我跟一般人意见不同的地方。我认为,一个孩子的教师应该是年轻的,而且,一个聪慧的人能够多么年轻就多么年轻。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他本人就是一个孩子,希望他能够成为他的学生的伙伴,在分享他的欢乐的过程中赢得他的信任。在儿童和成年人之间共同的地方不多,所以在这个距离上永远不能形成十分牢固的情谊。孩子们有时候虽然是恭维老年人,但从来是不喜欢他们的。人们也许希望他的教师曾经是教过一次学生的,这个希望是太大了;同一个人只能够教一次学生,如果说需要教两次才能教得好的话,那么他凭什么权利去教第一次呢?一个人有了更多的经验,当然可以做得更好些;但他是不可能这样做下去的。不论是谁,如果他相当成功地把这种事业完成一次之后,他就会感到其中的辛酸,因此就无心再从事这样的工作了;至于说他头一次就做得很糟糕,那就可以预断第二次也一定是很坏的。
  我也认为,跟一个青年人相处四年,或教他二十五年,其间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你是在你的儿子已经成长的时候才给他找一个教师的;而我则希望他在出生以前就有一个教师。你所请来的这位教师每五年可以换一个学生;而我请来的这位教师则永远只教�个学生。你把教师和导师加以区别,这又是一种愚蠢的想法!你还区别不区别门徒和学生呢?只有一门学科是必须要教给孩子的:这门学科就是做人的天职。这门学科是一个整体,不管色诺芬对波斯人的教育说了些什么,反正这门学科是不可分割的。此外,我宁愿把有这种知识的老师称为导师而不称为教师,因为问题不在于要他拿什么东西去教孩子,而是要他指导孩子怎样做人。他的责任不是教给孩子们以行为的准绳,他的责任是促使他们去发现这些准绳。
  如果说一定要十分仔细地挑选一个老师,那么,也必须容许老师去挑选他的学生,尤其在打算挑一个学生来做样子的时候更是如此。不能根据孩子的天赋和性格来挑选,因为,一方面只有在我的工作完成的时候才知道他有怎样的天赋和性格,另一方面我是在他出生以前就接受了他作为学生的。假如我能够选择的话,我便照我假想的学生那样选择一个智力寻常的孩子。我们要培养的,只是一般的平常人;只有他们所受的教育才能作为跟他们相同的人的教育的范例。
  地方对人们的教养并不是没有关系的;人们只有在温带才能达到十分健全的境地。在两极地区显然是不利的。一个人并不象一棵树木那样栽在什么地方就永久留在那个地方;从地球的这端走到另一端的人,就不能不比从中部出发到达同一个尽头的人多走�倍的路。
  一个温带地方的居民接连走过地球的两极,他所占的便宜更可以看得出来,因为,虽然他所受的变化同那个从地球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的人是一样的,但他的自然的体质起变化的地方是不到一半的。一个法国人可以生活在新几内亚和拉普兰,但一个黑人却不能同样地生活在托尔尼欧,一个萨摩耶人也不能生活在贝宁。此外,头脑的组织似乎在两极地方也是不够达到完善的。无论黑人或拉普兰人都没有欧洲人那样聪慧。因此,如果我希望我这个学生是居住在地球上的人的话,则我将从温带的地方挑选这个学生,例如说,在法国,就比在其他地方挑选的好。
  在北方,人们在不毛的土地上消耗的东西多;在南方,他们在富饶的土地上消耗的东西少。因此又产生了另外一种差别,使北方的人十分勤劳,南方的人耽于沉思。在同一个地方,我们看到社会上穷人和富人之间也有类似这样的差别。穷人住的地方很贫瘠,富人住的地方很肥美。
  穷人是不需要受什么教育的,他的环境的教育是强迫的,他不可能受其他的教育;反之,富人从他的环境中所受的教育对他是最不适合的,对他本人和对社会都是不相宜的。自然的教育可以使一个人适合所有一切人的环境,所以,与其教育穷人发财致富,不如教育富人变成贫穷;因为,按这两种情况的数字来说,破产的比暴发的多。所以,我们要选择一个富有的人;我们深信,这样做至少是可以多培养一个人的,至于穷人,他是自己能够成长为人的。
  由于以上的原因,所以我不认为爱弥儿生长名门有什么不好。这毕竟是抢救了一个为偏见所牺牲的人。
  爱弥儿是一个孤儿。他有没有父母,这倒没有什么关系。我承担了他们的责任,我也继承了他们的全部权利。他应该尊敬他的父母,然而他应该服从的只是我。这是我的

论法的精神-孟德斯鸠

论法的精神

著者的几点说明
4
(一)为使人们更好地了解本书的开头四章,我应该指出,我所谓品德,
在共和国的场合,就是爱祖国,也就是说,爱平等。这不是道德上的品德,
也不是基督教上的品德,而是政治上的品德。它是推动共和政体的动力,正
如荣誉是推动君主败休的动力一样。因此,我把爱祖国、爱平等叫做政治的
品德。我有些新的思想,很需要找些新的词汇或是给旧的词汇一些新的涵义。
那些不了解这点的人们,竟认为我说了一些荒谬的言论。这些荒谬的言论在
世界各国都将令人憎恶,因为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国家,道德都是需要的。
(二)人们应该注意,我们说“某一种品质、意议形态或品德不是推动
某一种政体的动力”和我们说“这种政体没有这种品质、意议形态或品德”
两种说法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如果我说,这种贺输子或这种小齿轮不是推动
这只表的动力,人们能够由此得出结论说表里头就没有圆轮子和小齿轮么?
我们远不能说,在君主政体里是没有道德上的和基督教的品德的,甚至连政
治的品德都没有。如果这样说,那是很不对的。简言之,在共和国里荣誉是
存在的,虽然它的动力是政治的品德;在君主国里,政治的品德是存在的,
虽然它的动力是荣誉。
(三)最后一点是:第
3章第
5节谈到的”善人”,并不是基督教上的
善人,而是政治上的善人;他具有我所诅的政治的品德。他是爱他的国家的
法律的人;他的行动是出于他爱他的国家的法律。
在这个版本里,我把所有这几点都作了清楚的说明,更确定了它们的意
义,而且在我用品德的地方,多半都改成政治的品德了。

论法的精神
1

著者原序
这木书里无数事物之中如果有一件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而冒犯了人们的
话,我至少应该说,那不是我恶意地放进去的。我生来没有一点儿以非难别
人为快的性情。柏拉图威谢天,使他出生在苏格拉底的时代。我也感谢天,
使我出生在我生活所寄托的政府之下,并且感谢它,要我服从那些它所叫我
爱戴的人们。
我有一个请求,总怕人们不允许。就是请求读者对一本二十年的著作不
要读一会儿就进行论断;要对整本书,而不是对几句话,加以赞许或非议。
如果人们想寻找著者的意图的话,他们只有在著作的意图里才能很好地发现
它。
我首先研究了人;我相信,在这样无限参差驳杂的法律和风俗之中,人
不是单纯地跟着幻想走的。
我建立了一些原则。我看见了:个别的情况是服从这些原则的,仿佛是
由原则引伸而出的;所有各国的历史都不过是由这些原则而来的结果;每一
个个别的法律都和另一个法律联系着,或是依赖于一个更具有一般性的法
律。
当我回顾古代,我便追寻它的精神之所在,以免把实际不同的情况当做
相同,或是看不出外貌相似的情况间的差别。
我的原则不是从我的成见,而是从事物的性质推演出来的。
在这里,有许多真理是只有在看到它们和其他的真理之间的联系时才能
被觉察出来的。我们越思考到细节,便会越感觉到这些原则的确实性。我并
没有完全叙述这些细节,因为谁能全部叙述而不感到厌烦呢?
在这本书里,人们是找不到奇趣奔逸的笔墨的。这种笔法以乎是今天苦
述的特色。我们只要把眼界稍微放宽一些去审察事物,则奇思遐想便将溘然
消逝。通常奇思遐想的产生,是因为我们只把精神贯注到事物的一方面,而
忽略了其他各方面。2
我的苦作,没有意思非难任阿国家已经建立了的东西,每个国家将在这
本书里找到自己的准则所以建立的理山,我们并且将自然地从那里得到一个
推论,就是只有那些十分幸福地生来就有天才洞察一个国家的整个政制的人
们,才配建议改制。
启迪人民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官吏的成见是从国家的成见产生的。当蒙
昧时代,人们就是做了极坏的事也毫无疑惧。在开明之世,即使做了最大的
好事也还是要战栗的。我们看到旧时的弊病,并想要如何加以改正,但也要
注意改正的本身的弊病。对那恶,我们不去动它,如果怕改糟了的话。对良
善,我们也不去动它,如果对改善有所怀疑的话。我们观察局部,不过是为
了作整体的判断。我们研究一切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观察一切的后果。
如果我的书提供了新理由,使每个人爱他的责任、爱他的君主、爱他的
租国、爱他的法律的话,使每一个人在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政府、每一个岗
位,都更好地感觉到自己是幸福的话;那我便是所有人们当中最快乐的人了。
①这类号码是原编者注,注文附列书末。——译者

如果我的书能使那些发号施令的人增加他们应该发布什么命令的知议,
并使那些服从命令的人从服从上找到新的乐趣的话,那我便是所有人们当中
最快乐的人了。
如果我的书能使那些发号施令的人增加他们应该发布什么命令的知议,
并使那些服从命令的人从服从上找到新的乐趣的话,那我便是所有人们当中
最快乐的人了。
我们是在努力教导人类的过程中,才能够实行那个包括“爱一切人”在
内的一般德行。人是具有适应性的存在物,他在社会上能同别人的思想和印
象相适应。同样他也能够认议自己的本性,如果人们使他看到这个本性的话。
他也能够失掉对自己本性的感觉,如果人们把这个本性掩饰起来,使他看不
见的话。
这本著作,我曾屡次着手去写,也曾屡次撂置下来;我曾无数次把写好
的手稿投弃给清风去玩弄①;我每天都觉得写这本书的双手日益失去执笔的能
力②;我追求着我的目标而没有一定的演讲计划;我不懂得什么是原则,什么
是例外;我找到了真理,只是把它再丢掉而已。但是,当我一旦发现了我的
原则的时候,我所追寻的东西便全都向我源源而来了;而且在二十年的过程
中,我看到了我的著作开始、增长、成熟、完成。
如果这本书获得一些成功的话,那末,主要应归功于主题的庄严性,但
是我却不认为我是完全缺乏天才的。当我看到在我之前,法兰西、英格兰和
德意志④有那样多伟大的人物曾经从事写作,我景慕不置;但是我并没有失掉
我的勇气。我同达·科雷久一样地说:”我也是画家。”③
①拉丁文所谓 Ludibriaventis(这里孟德斯鸠借用维奇利乌斯的话;拉丁原句是:“船被风玩弄着”。—
—译者)。
②就如拉丁文所说:“生父的双手垂落下去了。”
④ 1748年版本(以下简称甲本)无“英格兰”三字。(星号注除附有:“译者”二字者外,均为原编者关
于不同版本的异文注。又
1749年版本以下均简称乙本。——译者)
③意大利文原文是:“
EdioancheEoupittore”(“而我也是他的画家”)
3。

孟德斯鸠论著举要
孟德斯鸠论著举要
1721《波斯人信札》Lettres Persannes,化名”彼尔·马多”在
柯龙出版。..
1725《尼德的神殿》Le tenple de Gnide。..
1727《论一般的君主政体》Renexions sur Ia monarchie umiver
selle。..
1734《罗马盛衰原因论》Considerations sur,les causes de lagrandeur des Romains et lenr deedenee。..
1745《苏拉和欧克拉底的谈话》Discours de Syna et dEuerate .
这是.. l722年在巴黎“中楼俱乐部”(“Club de lEntresol)
宣读的论文:1745年在《法兰西使者报》(Mercure de France)
发表。..
1748《论法的情神》De Esprit des Lois,特别选择日内瓦为出
版地。
1750《为(论法的精神》辩护与解释》Defense de Pesprit des
Lois,et etaircissements,这是匿名发表的。
II死后出版的全集和遗著..
1875—1879《孟德斯鸠全集》七册.. Oeuvres Complotes de Montesquien。
拉布莱(Laboulaye)辑刊巴黎出版。盂德斯鸠死后,全集
的版本不少,这是其中最好的,但仍有缺略。..
1892《孟德斯鸠男爵杂文遗稿》Melanges inedits du baron deMomtesqtesuieu,伽斯东·德·孟德斯鸠男爵(Raron Gastonde Montespuieu)辑刊.巴黎出版;其中有一些重要论文,
如:《东方史——阿刹斯和伊斯梅尼亚》Histoire orientales
Arsace et Isménie;《论自然和艺术的趣味》Essai sur le
gout dans les choses de la nature et de L’art;《真正的
历史》Histoire V éritablee。..
1894—1896《孟德斯鸠旅行记》二册.. Voyages de Montesquien,阿尔伯
·德·孟德斯鸠男爵(Baron Albert de Montesquien)辑
刊,波尔多出版。..
1899—1901《孟德斯鸠的思想和未刊遗稿》①二册.. Pens ées et Fragments
inédits de Montesquien,波尔多出版。..
1914《孟德斯鸠函稿》二册.. Correspondance de Montesquien,哲
别林(F.Gebehn)和莫刊兹(A.Morize)辑刊,巴黎出版。
1941《孟德斯鸠手记精选》Cahiers(1716—1755),柏·格拉
塞(B.Grasset)辑刊;巴黎出版。
①孟德斯鸠的后代对他的遗稿的发表采取过于谨慎的态度,所以许多材料到一个半世纪以后才刊印,而且
印数很少。这两册遗稿就是迟至二十世纪才印行的。——译者

1948《真正的历史》Histoire v éritable,这篇论文已在上列《孟
德斯侣男爵杂文遗稿》内刊印过;这是罗杰·凯哇(RogerCaillois)的校刊本,日内瓦出版。

孟德斯鸠生平大事年表
1689 1.18生于法国波尔多附近拉伯烈德庄园一个贵族世家。取名”
查理·路易·德·色贡达”。父任军职。..
1696母死;色贡达七岁。
1700—1705至巴黎附近朱伊地方的奥拉托利会学院接受古典教育。..
1706回波尔多。学习法律。..
1708获法学士学位。旋即在基因议会任律师。..
1700往巴黎居性。..
1713父死。回波尔多。..
1714任波尔多议会顾问。..
1715和中校极军官的女儿加尔文会徒约茵·德·拉特丽格结婚
她带来十万镑嫁资,后生一子二女。..
1716伯父约翰·巴柏狄斯特·德·色贡达·孟德斯鸠男爵死。继
承伯父波尔多议会慧长职务,但依遗嘱改名”孟德斯鸠男爵”。
加入波尔多科学院,醉心科学、哲学研究。..
1721不满当时法国封建、專制社会,化名”波尔·马多”发表《波斯

信札》,对当时社会尤其是教会进行挟击。书出后风行一时,威
为全国注目人物,但深为反动统治阶极所忌。..
1725出版《尼德的神殿》。..
1726出卖波尔多议长职位,获巨资,生活富裕。..
1728加入法国科学院。开始辰途学术旅行,至奥、匈、意、德、荷等
国。..
1729至英国居住二年,结交名人学者,进行学术研究。..
1730被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
1731成为世界性的秘密互助会社共济会会员。回拉柏烈德庄园,闭
门整理所搜集资料,从事著述。..
1734发表《罗马盛衰原因论》。..
1746被逃为柏林皇家科学院院士。..
1748发表他一生最重要的著作《论法的情神》,轰一时,但受到封
建统治阶极,尤其是致会的猛烈改击。..
1750匿名发表《为《论法的精神)辩护与解释》一文。其后又写反詹
森会教士的《论宪法》和《关于议会的一封信》,但都没有发表。..
1754给《波斯人信札》增添了十一封信。..
1755.2.10旅行途中患病,逝世于巴黎,享年六十六岁。

关于译本的简单说明
关于译本的简单说明
在我国,《论法的精神》曾有过日本人何礼之,我国人程炳熙、张相文
三人合译的汉文文言译本,题为《万法精理》;又有191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的严复文言译本。后者是大家都知道的;前者则很少人知道。
自戊戌变法至民国年间,孟德斯鸠的思想实际上在我国传播很广,但要
追本溯源,就必须读《论法的精神》这本系统的著作。所以,上述两个译本
当时在客观上是适应了对清王朝的君主专制进行改革的思想要求的。
据张相文家人记载:早在.. l9l2年,张氏任教上海南洋公学时,就曾将
日人何礼之由英译日的孟著《万法精神》译成汉文(严复译《法意》约在1900—1905年间或稍后);这时张氏学习日文不久,译稿又经不懂日文的程炳熙
润文,便就“仓促付印”(何时何地印刷未详),所以“颇有不合原意之处”;
再印时(何时何地印刷未详),张氏就将译稿寄日本何礼之校正,称为何、
张、程三人合译;严复对日文译本和这个汉文译本意见是很多的,云云。张
氏死后,其后人自己出资,在.. 1935年把他的这部译稿和其他遗文、挽联等印
成一个集子,名《南园丛稿》第二辑,印数不多,所以极少人知道这个译本。
它的译法较严译本易懂,但意思却远远不如严译本正确。这是上述情况必然
产生的后果。不但如此,更严重的缺点是,这个译本只译孟德斯鸠原著的一
半,下册几乎全部缺略。
但是,今天看来严译本已完全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因为第一,这个译
本是由英文译本转译的,这不但使译文和法文原文距离远了些,而且英文译
本的错误也被译成中文了。甚至有时英译本漏了一个“不”字,汉译便无法
自圆其说,而由译者加以曲解弥缝了。第二,严译本不但用文言文,而且讲
求文章的华丽典雅,这就不能不使译文和原文的距离更大。第三,严译本所
用的专门名词和许多词汇都是译者自己生造的,今天没有人用,也没有人懂,
所以今天不但普通读者,即连专家也很难读懂了。第四,严译本用的是一种
“译述”的方法,所以所译即使大意不差的话,译文中有极大一部分是严复
所“述”,而实实在在不是孟德斯鸠所说的。第五,严译本是不完整的。不
但第二册第三十和三十一章——约占全册四分之一,占法文原本约一百页—
—没有译出,而且孟德斯鸠的原注——有些是很重要的,以及意大利文、拉
丁文(相当务)的部分,都被略掉未译。所以这个译本是十分残缺的。第六,
严译本除了翻译家所难免的错译和漏译的地方之外,还有极多不正确和不很
妥当的译法。漏译的有如该译本第.. 23卷第.. 19页关于奥古斯都可以不受两种
法律的限制部分,只译了一种“民之嫁娶律”,至于另一种费解的法律,就
被略掉了。错译的有如第28卷第 25页把乍看有些费解的当地最高当局——
领主“伯爵”译成“监斗”(即监督决斗的人)。不正确的译法是例不胜举
的,有如(1)第.. 26卷第.. 2页把“人类的法律”(包括人民制定的法律,与
“上帝的法律”对立)译成“王制之法典”。(2)第.. 24卷第.. 9页译文:“罗
马教皇典论..凯克禄尝引之”。西塞罗(即凯克禄)是公元前.. 106—43年
的人,他怎有可能引公元后很久才产生的罗马教皇典论?(3)英文原文说,
自人性言,人有妻固不能乐,但又不能无妻云云;该译本第.. 23卷第.. 15页译
成“特自人性言,有妻固不能乐,而国法又人人不可以无妻”,把“自然的

规定”改成“国法”。至于不妥当的译法,有如:把法兰克族译成“拂箖;
把基督教有时译成“景教”。按《明史》的“拂箖”在中西文的古音上是“罗
嫣”即使这一个说法不能够成立的话,那更不能肯定它就是法兰克族。景教
是基督教的一个宗派;从流布的地区和时代来说,都不能和基督教等同起来。
比方,该译本第.. 24章第.. 9页说:“君士丹丁..皈依景教”。君士坦丁(即
君士丹丁)是.. 274—337年的人;景教的创始人内斯托利乌斯约在.. 44O年死在
沙漠里;试问一世纪前的君士但丁怎有可能去皈依内斯托利乌斯的景教呢?
这类译法都是十分不妥当的。显然,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译本。
规定”改成“国法”。至于不妥当的译法,有如:把法兰克族译成“拂箖;
把基督教有时译成“景教”。按《明史》的“拂箖”在中西文的古音上是“罗
嫣”即使这一个说法不能够成立的话,那更不能肯定它就是法兰克族。景教
是基督教的一个宗派;从流布的地区和时代来说,都不能和基督教等同起来。
比方,该译本第.. 24章第.. 9页说:“君士丹丁..皈依景教”。君士坦丁(即
君士丹丁)是.. 274—337年的人;景教的创始人内斯托利乌斯约在.. 44O年死在
沙漠里;试问一世纪前的君士但丁怎有可能去皈依内斯托利乌斯的景教呢?
这类译法都是十分不妥当的。显然,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译本。
现在这个译本就是根据这个法文版本;用白话文译出;凡被前人略掉不
译的大量本文,以及孟德斯鸠的原注、校订不同版本的异文注、原编者注、
英文、意大利文、拉丁文、古法文部分,都全部译出,除此之外,我还编就
《孟德斯鸠生平大事年表》和《孟德斯鸠论著举要》各一,附在本文后面,
以备查考。关于本书各种注文,说明如下:
孟德斯鸠原注,放在页底,用阿拉伯数字标出。
异文注,放在页底,用*号标出。
译者注,也放在页底,用*标出,但加上“一一译者”二字。
原编者注,放在书末。
这部译稿在几年前就已经完成了。这次商务印书馆为着适应我国学术界
的需要,给了它出版的机会,它的编辑部又和法律出版社编辑部估过仔细、
认真的校阅、加工工作;我衷心感谢。在翻译过程中,曾得到许多中外学者
无私的帮助;也在这里表示谢意。至于译文中的缺点,则应由我个人负责;
请大家批评指正。

孟德斯鸠和他的著作
孟德斯鸠和他的著作
在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时期,进步的资产阶极足首先以思想斗争的形式向
腐朽的封建主义进攻的,这时期的进步思想是推动其爪的政治、革命斗争的
重要动力。孟德斯鸠是这个时期杰出的先进思想家之一:他的著作是人类进
步传统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是人类文化的宝贵遗产。为便利讀者了解孟
德斯鸠和他的著作,在译文前面写了这篇短文,仅供参考。
一、家庭出身
1689年.. 1月.. 18 日,孟德斯鸠出生在法国波尔多(BorleaiUX)附近拉柏
烈德庄园(ChteauU de la Brede)那时候他的名字是楂理·路易·德·色员
达(ChqrrleS L Secoidat)。色贡达这个家族是贵族世家,历代服
务于纳瓦尔(Navarre)朝廷。钠瓦尔这个王国在九世纪建国,到十七世纪初
年已完全成为法国的一部分。孟德斯鸠的高祖父购买了“孟德斯鸠领地”。
纳瓦尔王国的亨利三世,也就是后来的法国王亨利四世,把这块领地升为“伯
爵辖地”,以酬其先祖服务朝廷的功劳。孟德斯鸠祖父任波尔多议会议长—
—这是一个可以买卖的世袭职位,后由他的伯父继承。他的父亲拒绝了当教
士的机会,选择了军人的职业。
1713年父亲死;1716年他继承伯父任波尔多议会议长的职务,并依遗嘱
承认了伯父“孟德斯鸠男爵”的尊号,所以他的名字成为“查理·路易.德·色
贡达,拉柏烈德和孟德斯鸠男爵”(Cliarles—Louis de Seeomdat,baron dela Brede et de Montesquieu)。这个称号就标记着他的贵族世家的出身。
他和加尔文教派的一位有钱的女子结婚;她带来了十万镑嫁资。后来他
因为不喜欢议长职务,又因一时需要钱,就把该职务卖掉。这个职务是一笔
巨大财产,可卖到七八十万镑。孟德斯鸠卖了多少钱,今已无考:但据估讨
约在六十万镑左右。他每年从卖金得到的利息收入达二万九千镑之多。这就
使他的家庭经济生活过得十分富裕。
他年轻时代专攻法律,也当过律师,又有政治经验,但他也很喜欢历史、
哲学、自然科学等多种学尚。他既好学,又有经济力量和充裕的时间去周游
列国,吸收经验和知褒,从事著述,终于完成了《论法的精神》这样重要的
著作。
他在.. 1755年.. 2月.. 10日死去。
二、时代背景
孟德斯鸠生活在法国十七世纪末和十八世纪前半期,值法国腐朽的封建
主义和召主专制发展到最高峰正要急剧转向没落的时代,也就是.. 1789年法国
黄产阶极大革命风暴席卷法国的前几十年。当时法国的统治阶级是封建主阶
级,它包括贵族和高极僧侣两大社会集团;专制的国王政府就是这个阶级的
专政机关。其余则是“第三等级”,包括备阶层的居民,其中除了资产阶级
和农民之外,还有手工业者和尚未形成为独立阶级的手工工堤工人。

这时法国封建主阶级和专制政府对广大人民的压迫是无所不用其极。官
廷和贵族的奢侈生活忧建筑在若捐杂税和残酷剥削之上。加上长期的战争、
饥馑、疫疠,真是民不聊生。受到封建榨取的农民和受到重视压迫、鲍受创
伤的资产阶级,尤感切肤之痛。农民的起义,此起彼伏,说明政治、经济危
机已非常尖锐。那位说“朕就是国家”的专制主义代表者路易十四(1638—
1715)也已预见到,在他之后就是“洪水”!
这时法国封建主阶级和专制政府对广大人民的压迫是无所不用其极。官
廷和贵族的奢侈生活忧建筑在若捐杂税和残酷剥削之上。加上长期的战争、
饥馑、疫疠,真是民不聊生。受到封建榨取的农民和受到重视压迫、鲍受创
伤的资产阶级,尤感切肤之痛。农民的起义,此起彼伏,说明政治、经济危
机已非常尖锐。那位说“朕就是国家”的专制主义代表者路易十四(1638—
1715)也已预见到,在他之后就是“洪水”!
这就是孟德斯鸠所处的时代。
到了十八世纪中叶,工业革命在法国逐渐展开,工业资产阶级的利益和
专制主义愈加势不两立,革命时机才进一步成熟。
我们在下面将看到,这个历史形势给孟德斯鸠提出了反封建、反暴政、
反教会的时代任务和思想主题,同时也规定了他的思想的“妥协的”、“温
和的”、“谨慎的”性格。
其次,从意识形态来说,这个时期有三种情况值得注意。第一是某些先
驱哲学思想的存在,尤其是英国培根(F.BacoN,1561—1626)的实驱主义和
法国笛卡尔(R. Descarto3,1596—165O)的理性主义。第二是同时代的进
步思想家的活动。这时期站在新兴资产阶级的立场的进步历史家、科学家、
哲学家、作家、进步人士等,都先后出头来抨击封建主义的腐败社会秩序,
或提出新的初期资产阶级的杜会理想。——这些活动都是在专制主义容许的
范围内进行的。第三是作为人类近代史的开端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的
传布。这个革命产生了新的社会形态,在那里取得了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思
想便自然地传布到毗邻的法国。这些情况,作为意识形态方面的时代背景,
对孟德斯鸠的思想产生了特别显著的影响。
三、主要著述及理论影响
孟德斯鸠是时代的产儿,也是时代的改造者。
他站在他的时代进步的前锋,用他的热情、智慧、渊博的知识和犀利的
文笔,坚决地勇敢地攻击封建主义,为新兴的资产阶级提出进步的社会理论,
对促使旧社会的死亡和新吐会的产生,起了重要的作用。
甲、三本代表作的出版
他的进步的社会学说主要集中在三本代表性的著作里:
1、《波斯人信札》
这是他在.. 1721年化名“彼尔·马多”(Derre Marteau)出版的。这时
他已经离开学校进入社会什三年了,已当过律师,又在波尔多议会工作了七
年,并在议会中当了议长三年;他对法国的政治、社会的腐败已有了具体的
认识,并深威不满;所以他在这本书里假托了两个周游欧洲的波斯贵族的彼
此通信,以及他们和朋友、爱人、亲人等的通信,从不同地位与角度,对法

国当时的社会进行抨击。
国当时的社会进行抨击。
II,《罗马盛衰原因论》
上书出版后,孟德斯鸠就继续研究政治、法律问题。1726年连议长也不
当了;旋印到各国旅行考察,回因后自
1731年起三年闭门不出,整理所搜集
的资料,专事著述,1734年就出版《罗马盛衰原因论》。
这本书虽然不象《波斯人信札》那样风行,但却是一本更严肃的著作。
它是《论法的精神》的前奏,并且在思想上和后者有紧密的联系。
III、《论法的精神》
这本书是
1748年出版的;是孟德斯鸠一生辛勤研究的最后成果;是他的
理论的总结。比其前两部菩作,内容更为丰富,体系更为完整、严密,是他
著作中最重要、影响最大的一本;是亚里上多德以后第一本综合性的政治学
著作;是到他的时代为止最进步的政治理论书。
这本书的主要内容:
1.法律的定义、法律和政体的关系、政体的种类和它们各自的原则。(1—10章)
2.政治自由和分权学说、英国的范例。(11—13章)
3.地理与政法关系的学说及各种推论。(14—19章)
4.工业、商业、人口、宗教等问题。(2O—25章)
5.罗马和法国法律的变革、关于封建法律的学说。(27—28,3O—31章)
6.一般性结论。(26和
29章)
这本书出版后,轰动一时,不到两年印行了二十二版,又有许多外文译
本。但是这本书却引起了反动统治阶级,尤其是教会的异常嫉恨;耶稣会上
反对它;詹森会上对它进行野蛮的玫击;政府注意它;罗马检查它;巴黎大
学和主教会议要把它列为禁书。孟德斯鸠为回答这些攻击,在
1750年匿名发
表了《为(论法的精神)辩护与解释》一文,再版时又增加了一些“解释”。
这在我们的译本里可以看到。
乙、新科学力法的尝试
社会、历史领域的真正科学理论是由十九世纪的无产阶级理论家完成
的。但是,在“前科学”的时期,孟德斯鸠对这部门科学的形成、发展,曾
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孟德斯鸠为着和当时神学的上帝创造人类历史的迷信主义、愚民政策作
斗争,就需要有科学的武器。这是推动他的新科学方法产生的原因。
在《罗马盛衰原因论》和《论法的精神》这两本书里,他企图以丰富的
历史事实为根据,建立起国家与法的一般性的规律与原则,寻找出历史演进

的规律。
的规律。
丙、主要的理论及其时代意义
孟德斯鸠企图根据他对世界古今事实的观察,广泛地解决人类社会一些
最基本的问题。他俨然以全人类的利益代表者自居。但是他的学说是时代的
产物,不能不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我们研究孟德斯鸠的学说必须联系当时的
历史条件,才能更好地理解它,才能掌握它的精神和实质。
孟德斯鸠的理论主要是要摧毁当时已经腐烂透顶的封建主义和狂暴的君
主专制政体,但由于教会是它们的堡垒,所以又必须首先向教会进攻。孟德
斯鸠是资本主义的代言人,他所维护的是新兴的、即将登上历史舞台的资产
阶级的利益。盂德斯鸠的思想牵涉的范围很广,不可能——加以讨论;现在
仅仅选择其中较重要、较突出的一部分理论与思想,分为几类,略加说明。
1.基本理论
1.社会演变论
盂德斯鸠以前的资产阶级思想家对社会的观念是纯粹形而上学的、不变
的。例如斯宾诺莎(B. Spi11oza,1632—1677)就认为社会是不变的,因为
人性是不变的,所以只要追求一种适应人性的政制就行了。霍布士(T.
Hobbes,1588—1679)的国家论是纯理论的,是从原始自然状态的观念演经
出来的。但是孟德斯鸠却是以历史事实和世界古今各国的政治社会制度为根
据,由此得山结论,认为人类社会不是静止不变的,而是在演进的。虽然他
并没有真正发现社会发展规律,但却把进步的社会理论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孟德斯鸠关于社会演变的论点首先体现在《罗马盛衰原因论》里。他认
为:第一,社会结构的一个因素的改变,便引起整个结构的改变。第二,历
史的演变的力量有时是人的意志所不能控制的。政治家犯的错误并不总是可
以避免的,而常常是历史局势发展的必然结果。第三,一般的精神、心理因
素的改变也能引起社会机构的变化。
其后在《论法的精神》里,便更广泛地提出了宇宙是物质运动的结果这
一看法。其中许多论点也是建筑在社会演变的理论上。
社会演变的理论在十八世纪的法国具有重大的意义。既然十七世纪英国
资产阶级摧毁了过时的政治机器,发生了改变,那么法国资产阶级的成长,
已不为封建政治机构所能包容,改变也就是必然的。
2.理性论
这是孟德斯鸠政治法律哲学中最基本的理论。在《论法的精神》的开头,
孟德断鸠明确地提出这一理论,并以它为基础建立了他的整个国家和法的哲
学体系。他认为,一般的法律是人类的理性,各国的法律是人类理性在特殊
场合的适用;因此,法律和地理、地质、气候、人种、风俗、习惯、宗教信

仰、人口、商业等等都有关系,而这些关系就是法的精神。
仰、人口、商业等等都有关系,而这些关系就是法的精神。
孟德斯鸠反对宗教:反对神人同形论;反对灵魂不灭说;反对迷情。但
孟德斯鸠并不是无神论者。当时新教也是反对旧教,反对封建主义的,所以
孟德斯鸠比较同情新教,说新教国家经济、工商业较为发达,天主教国家破
坏文化和工商业,使人贫穷。由此也可以看出孟德斯鸠反对教会的资本主义
立场。
II.政治理论
孟德斯鸠的著名的政治理论有以下三个方面:
1.关于政体分类的学说
《论法的精神》把政体分为共和、君主、专制三种。这并不是“从月亮
看地球”所获得的结论。他对良好的政体极力褒扬,对专制政体和教会则作
无情的抨击。法国的暴政和教会的联盟就是他玫击的对象。他认为当时所存
在的腐烂不堪的封建主义和“猛于虎”的暴政必须消灭,这是他的理论所追
求的现实目标。
孟德斯鸠又提出各种政体的原则或动力,他说共和政体的原则是品德,
君主政体的原则是荣誉,专制政体的原则是恐惧。尽管他的说法有显著的缺
点,但是我们不要忘掉,他的论说中有许多精辟的、富有启发性的论断,同
时他用绝妙的笔法对专制政体和封建牲罪恶进行猛烈的攻击,这对埋葬当时
的封建主义和专制暴政,都是极有价值的。
《罗马盛衰原因论》企图证明罗马的兴盛是由于它的公民富有品德,如
责任心、爱国心、武勇、俭朴、爱自由等等,而这些品德的败坏就导致了罗
马的衰亡。我们知道,这本书虽然说的是罗马,但并不是单纯的学术研究,
而是活生生的政治论文。孟德斯鸠是以此作为论据来攻击当时法国君主专制
的暴政和提倡英国式的政治的。
2.分权说和君主立宪
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颂扬英国的君主立宪,认为行政、立法
和司法的分权,互相制衡,是公民自由的保障。这是孟德斯鸠膾炙人口的理
论。(《罗马盛衰原因论》也认为罗马共和国的分仅、政治权力各因素的平
衡保障了社会安定和公民自由。)
英国政制是否如此,是另外的一个问题(已有人对孟德斯鸠的这一看法
提出批评);我们要注意的是,当时对资产阶级革命成功了的政制的赞扬就
是对法国封建专制政体的批评,所以君主立宪的主张在当时是具有进步的意
义的。

同样,孟德斯鸠的分权说也不是空洞的政治理论,而是对时代提出的活
生生的政治纲领。它在实质上是“阶级分权”,是新兴资产阶级要参与政权
的具体要求,要求法国象英国那样在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取得妥协,即
由法国的资产阶极取得立法权和财政控制仅,而把行政权留给贵族阶级。这
个政治纲领显然是“妥协”的,但是即使如此,如果不经过激剧的政治斗争
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这种主张在当时也是具有革命性和进步性的。
同样,孟德斯鸠的分权说也不是空洞的政治理论,而是对时代提出的活
生生的政治纲领。它在实质上是“阶级分权”,是新兴资产阶级要参与政权
的具体要求,要求法国象英国那样在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取得妥协,即
由法国的资产阶极取得立法权和财政控制仅,而把行政权留给贵族阶级。这
个政治纲领显然是“妥协”的,但是即使如此,如果不经过激剧的政治斗争
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这种主张在当时也是具有革命性和进步性的。
3.“地理”说
这也是《论法的精神》里著名的理论之一。它认为地理环境,尤其是气
候、王壤等,和人民的性格、感情有关系,法律应考虑这种因素。我们知道,
地理环境并不是社会和政制的决定因素。孟德斯鸠也不是不懂这一点,《罗
马盛衰原因论》和《论法的精神》的基本精神和所举事例就是明证;他认为
法的“精神”除地理因素而外,还有教育、风俗习惯..等许多因素。他所
谓的地理因素并不是绝对化的。但是,因为他在这个理论上的某些说法输入
以绝对化的印象,因而难兔引起人们的误会。
不过我们要注意的是,在神学把法律和政制当做是上帝的恩赐的时代,
孟德斯鸠企图从客观的物质的因素去寻求各国人民性格和政制之所以差异的
理由,即使这种说法有缺点,我们也不能不承认这种保求所具有的重要时代
意义,不能不承认它是对神学迷信的有力抗议,更不能不承认它是人类在追
求真理的道路上,摆脱神学的迷信走向科学的一个进步。
III.法律理论
《论法的精神》提出了许多关于法律的理论,例如反对酷刑,主张量刑
必须比例正确,刑罚必须有教育意义,舆论可作为反对犯罪的工具,应刑罚
行为,不刑罚思想、语言,攻击教会的所谓亵渎神圣罪和无理的刑罚,还有
一系列关于审判、立证、拷问等等的论说。所有这许多理论是对当时封建残
暴的刑法的批评,是对当时即将灭亡的封建统治阶级加紧对资产阶极及平民
进行法律上的压迫和残酷的镇压提出的抗议,是为新兴资产阶极关于人身、
财产的安全和言论出版自由等要求提出的法律论据——这些要求是资产阶级
取得胜利的必要条件。
关于国际法,孟德斯鸠也有不少新颖的主张。他把战争分为正义的与非
正义的两种,反对侵略战争,希望和平。这和路易十四所进行的一系列非正
义战争是针锋相对的。这些战争是封建主义和暴政给予法国人民的祸害。
IV. 经济理论
《论法的精神》里有不少经济理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主张私有财产
是人类的自然权利。这种主张是针对教会和封建统治阶级对私人财产的侵夺

而发的。同时它十足表明孟德斯鸠是资产阶级的代言人。
而发的。同时它十足表明孟德斯鸠是资产阶级的代言人。
他认为劳动是财富的源泉。这是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进取精神,反对封
建寄生主义的进步理论。
他又竭力反对奴隶制。他用公民权利、自然权利、经济理由等,等作为
反对它的根据。这是因为当时封建殖民主义的扩张大大地发展了奴隶制,使
殖民地人民受到残酷的剥削和压迫。当时这些罪行同封建主义和教会是分不
开的。
总上所述,孟德斯鸠的学说广泛地牵涉到人类社会的各种基本问题,关
系到人类杜会的根本利益。他的学说有破的一面,有立的一面。破的是教会、
封建、暴政;立的丛资本主义。从他的时代来说,他的这些主张为人类社会
的发展指出了进步的道路。
丁、对世界资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影响
以孟德斯鸠的理论为利器建立资产阶级国家的首先是美国。美利坚的报
刊杂志大量介绍孟德斯鸠的著作。美国独立战争(1775—1783)的领袖们熟
读了《论法的精神》,并把它的分权理论订人宪法。
①其次,1789年开始的
法国大革命最终走的虽不是孟德斯鸠所指引的君主立宪的道路,但是孟德斯
鸠的影响是显著的,例如
1789年的《人权宣言》宣布没有分权就没有宪法;
又把孟德斯鸠认为是人的自然权利的私有财产,说成是“神圣”的。其后在
十九世纪把爆发的一系列的资产阶级革命中都可以看到孟德斯鸠思想的影
响。
总的说来,孟德斯鸠对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深远的。孟德斯鸠的思想
被资产阶级用作反封建、反暴政的武器,孟德斯鸠关于分权和法制的理论破
一些资产阶级国家所采用。而孟德斯鸠最大的影响是他的思想成为资产阶极
世界的基本社会理论——“宪政论”的主要组成部分。资产阶级“宪政论”
的要点有如:国家不得干涉社会生活;社会改变必须通过法定程序;立法机
关制定一般性的法规;司法机关专管司法事项;行政机关只能执行法律;诸
如此类,都对资产阶级社会秩序有极大影响。
戊、对中国资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影响
孟德厮鸠《论法的精神》在
1913年被主张君主立宪的严复译成汉文出
版。但是在实际上孟德斯鸠思想对中国资产阶极的影响远在这个时期以前就
开始了。
十九世纪末,中国资产阶级改良派开始接触到十八世纪西方资产阶级启
蒙时期的思想;最引起他们注意的是孟德斯鸠的君主立宪。以及在形式上具
体代表这个思想的英国政治制度(虽然在实际上这两国的政制是有差别的)。
①这和美洲原有殖民地政府的形式也有关系。

中日甲午战争后,资产阶级维新派向朝廷倡言变法,随即提出君主立宪的主
张。康有为的《戊戊奏稿》里是说得很明白的。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政治形式
求得资产阶级和封建贵族们的妥协。以慈禧为首的封建贵族顽固派使这个方
案不能实现。她发动了戊戌政变。虽然封建贵族后来又虚伪地打算用君主立
宪的空名来保持他们的皇朝,但是资产阶级激进派进行了辛亥革命,推翻了
它。
中日甲午战争后,资产阶级维新派向朝廷倡言变法,随即提出君主立宪的主
张。康有为的《戊戊奏稿》里是说得很明白的。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政治形式
求得资产阶级和封建贵族们的妥协。以慈禧为首的封建贵族顽固派使这个方
案不能实现。她发动了戊戌政变。虽然封建贵族后来又虚伪地打算用君主立
宪的空名来保持他们的皇朝,但是资产阶级激进派进行了辛亥革命,推翻了
它。
四、思想的局限性
由于阶级出身和时代的限制,孟德斯鸠的思想表现了一定的局限性。现
在试举几点:
甲、作为一个小贵族,孟德斯鸠虽然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去反对大贵族,
鄙视他们的顽固与愚蠢;但是他往《论法的精神》里,并没有忘掉为贵族的
利益说话。他提出了中间势力即贵族在君主政体中的作用的理论;又提出了
资产阶级和贵族阶级妥协的、实质上等于“阶极分权”的君主立宪方案。此
外,他一面反对宗教,一面肯定它的作用:一面反对教会的罪恶,一面采取
“微言大意”“畏时远害”的“谨慎”态度。这不能不说是受到贵族阶级意
识的限制。
又他的贵族出身,使他鄙视、不信任人民群众。在《论法的精神》里,
平民是没有地位的。他在《罗马盛衰原因论》里甚至认为一无所有的人在什
么政体下生活都是一样的。所以他并不是广大群众的代言人;而只是资产阶
级的代言人。
由于时代的限制,他也看不清资产阶级将完全推翻封建阶级的历史使
命。法国大革命虽曾一度采用他的君主立宪方案,但革命很快就超越了它,
把它抛在后头,终于采取了平民出身、时代比他晚的卢梭的彻底革命学说。
乙、虽然孟德斯鸠说过宇宙是物质运动的结果,但是他并不是唯物主义
者,因为他在另一方面还要一个创造宇宙的上帝。这种二元论使他在《论法
的精神》里陷入许多不可解的矛盾。他既要物质的规律,又要上帝的规律;
要人的法律,又要宗教的法律。
孟德斯鸠和当时的资产阶级其他进步思想家一样,在社会理论上是一个
唯心论者。孟德斯鸠一方面从各种具体情况如地理、宗教、民情、风俗等等
去录求各别国家法律的精神。一方面又用抽象的人类理性作出发点,认为它
支配着世界的一般法律,要使这个抽象理性和具体的法律调和,是会发生困
难的。因此,他为了贯彻法律是人类理性的产物这个主张,就不能不对历史
事实进行武断的解释。
例如孟德斯鸠在《罗马盛衰原因论》一书中硬说罗马的衰亡是由于罗马
公民品德的败坏。又如他在《论法的精神》里颂扬英国政制;实际上英国既
不分权,也无自由;他提出信仰自由、贸易和私有财产的“自然权利”等一

系列当时资产阶级的要求,并企图从历史中找根据。于是,他就不能不把历
史理想化、简单化,甚或因而违背了历史事实。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科学领
域里,历史的政治性和科学性才是一致的,可以很好地结合的。但是资产阶
级的政治和唯心史观,使孟德斯鸠不能达到两者的统一。
系列当时资产阶级的要求,并企图从历史中找根据。于是,他就不能不把历
史理想化、简单化,甚或因而违背了历史事实。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科学领
域里,历史的政治性和科学性才是一致的,可以很好地结合的。但是资产阶
级的政治和唯心史观,使孟德斯鸠不能达到两者的统一。
孟德斯鸠所服务的资产阶级必将为工人阶级所代替,资本主义必将为社
会主义所代替,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
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曾对我国的民主革命产生过相当深刻的影
响,对现今的资本主义世界还有一定的影响。为了研究历山,研究网际现状,
继承人类的革命的进步的传统,研究孟德斯鸠的思想还是必要的、有益的。

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我馆历来重视移译世界各国学术名著。从五十年代起,更致力干翻译出
版马克思主义诞生以前的古典学术著作,同时适当介绍当代具有定评的各派
代表作品。幸赖著译界鼎力襄助,三十年来印行不下三百余种。我们确信只
有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来丰富自己的头脑,才能够建成现代化的社会
主义社会。这些书籍所蕴藏的思想财富和学术价佰,为学人所熟知,毋需赘
述。这些译木过去以单行本印行,难见系统,汇编为丛书,才能相得益彰,
蔚为大观,既便于研读查考,又利于文化积累。为此,我们从
1981年着手分
辑刊行。限于目前印制能力,每年刊行五十种。今后在积累单本著作的基础
上将陆续汇印。由于采用原纸型,译文未能重新校订,体例也不完全统一,
凡是原来译本可用的序跋,都一仍其旧,个别序跋予以订正或删除。读书界
完全懂得要用正确的分析态度去研读这些著作,汲取其对我有用的精华,剔
除其不合时宜的糟粕,这一点也无需我们多说,希望海内外读书界、著译界
给我们批评,建议,帮助我们把这套丛书出好。
商务印书馆编辑部
1985年
1月

版本说明
版本说明
内容提要
著者盂德斯鸠(1689—175)是十八世纪上半时法国杰出的启麦思想家。
《论法的精神》是他的一部主要著作。孟德斯鸠是资产阶级法的理论的奠基
人之一,他认为法的基础是人的理性;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是理想的
政治制度。本书在我国早有严复的译本,书名《法意》,对我国资产阶级启
蒙运动有重大影响。此次根据法文原本另行翻译,供学术界研究参考。
书前刊有译看写的《孟德斯鸠和他的著作》、《关于译本的简单说明》、
《盂德斯鸠生平大事年表》和《孟德斯鸠论著举要》等文章和材料,一并供
读者参考。

论法的精神

第一卷.. 第一卷..
第一章一般的法
第一节法和一切存在物的关系
从最广泛的意义来说,法是由事物的性质产生出来的必然关系。在这个
意义上,一切存在物都有它们的法。上帝①有他的法;物质世界有它的法:高
于人类的”智灵们”有他们的法;兽类有它们的法;人类有他们的汉。
有人说,我们所看见的世办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一种盲目的命运听产生出
来的,这是极端荒谬的说法。因为如果说一个盲目的命运竞能产生“智能的
存在物”,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么?
由此可见,是有一个根本理性存在着的,法就是这个根本理性和各种存
在物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是存在物彼此之间的关系。
上帝是宇宙的创造者和保养得;这便是上帝和宇宙的关系。上帝创造宇
宙时所依据的规律,就是他保养时所依据的规律。他依照这些规律行动,因
为他了解这些规律。他了解这些规律,因为他曾制定了这些规律,他制定这
些规律,因为这些规律和他的智慧与权烽之间存在着关系。
我们看见,我们的世界是由物质的运动形成的,并且是没有智能的东西,
但是它却永恒地生存着。所以它的运动必定有不变的规律,如果人们能够在
这个世界之外再想象出另一个世界的话,那末这个另外的世界也必有固定不
易的规律,否则就不免于毁火。
因此,创造虽然象是一种专断的行为;但是它必有不变的规律,就象无
神论者的命数之不变一样。如果说,造物主没有这些规律而能够管理世界的
说,那是荒谬的,因为世界没有这些规律将不能生存。
这些规律是确定不移的关系,在两个运动体之罔,一切运动的承受、增
加、减少和丧失,是取决于重量和速度间的关系;每一不同,都有其同一性;
每一变化,都有其永恒性。
个别的“智能的存在物”可以有自己创制的法律,但是也有一些法律不
是他们创制的。在没有“智能的存在物”之光,他们的存在就已经有了可能
性,因此他们就已经有了可能的关系,所以也就有了可能的法律。在法律制
定之先,就已经有了公道关系的可能性。如果说除了人为法所要求或禁止的
东西而外,就无所谓公道不公道的话,那就等于说,在人们还没有画圆圈之
前一切半经都是长短不齐的。
因此,我们应当承认,在人为法建立了公道的关系之先,就已经有了公
道关系的存在。例如(一)在人类有了社会的时候遵守法律是对的;(二)
如果某些“智能的存在物”从另一“存在物”那里接受恩泽的说,就应该有
感谢之心;(三)如果一个“智能的存在物”创造了另一个“智能的存在物”
的话,被创造的行在物,就应该保持原有的依附关系;(四)一个“智能的
存在物”损害了另一个“智能的存在物”就应当受到同样的损害,等等。这
些公道的关系都是在人为法之先就已经存在了的。
但是这能不是说,智能的世界和物理的世界是管理得一样好的。因为虽
①普卢塔克说;法是一切人和神的主宰。见普卢塔克:《论君主必须博学》。

然智能的世界也有它的规律,这些规律任性质上也是不可变易的,但是智能
的世界并不象物理的世界那样永恒不变地遵守自己的规律,这是因为个别的
“智能的存在物”受到了本性的限制,因此就会犯错误:而且,从另一方面
来说,独立行动就是他们的本性。所以他们并不永恒他遵守他们原始的规律;
而且,就是他们自己制定的规律,他们也并不老是遵守的。
然智能的世界也有它的规律,这些规律任性质上也是不可变易的,但是智能
的世界并不象物理的世界那样永恒不变地遵守自己的规律,这是因为个别的
“智能的存在物”受到了本性的限制,因此就会犯错误:而且,从另一方面
来说,独立行动就是他们的本性。所以他们并不永恒他遵守他们原始的规律;
而且,就是他们自己制定的规律,他们也并不老是遵守的。
由于欲求的引诱,兽类保行了它们个别的生命;而且,由于欲求的引诱,
它们保存厂自己的种类。它们有自然法,因为它们是由感官而结合的;它们
没有制定法,因为它们不是由知识而结合的。不过它们并不是永恒不变地遵
守它们的自然法的。那些我们看不到有知识和感官的植物,倒是较严格地遵
守自然法的。
兽类缺少我们所具有的最高级的优点,但是它俩有我们所没有的优点。
它们完全没有我们的愿望,但是它们却也没有我们的恐惧;它们同我们一样
遭受死亡,但是不了解死亡;它们大多数甚至比我们更会保存自己,并且不
象我们那样濫用情欲。
人,作为一个“物理的存在物”来说,是和一切物体一样,受不变的规
律的支配。作为一个“智能的存在物”来说,人是不断地连背上帝所制定的
规律的,并且更改自己所制定的规律。他应该自己处理自己的事,但是他是
一个有局限性的存在物;他和一切“有局限性的智灵”一样,不能免于无知
与错误;他甚至于连自己微薄的知识也失掉了。作为有感觉的动物,他受到
千百种的情欲的支配。这样的一个存在物,就能够随时把他的创造者忘掉:
上帝通过宗教的规律让他论起上帝来。这样的一个存在物,就能够随时忘掉
他自己;哲学家们通过道德的规律劝告了他。他生来就是要过社会生活的;
但是他在社会里却可能把其他的人忘掉;立法者通过政治的和民事的法律使
他们尽他们的责任。
第二节自然法
在所有这些堤体之先存在着的,就是自然法。所以称为自然法,是因为
它们是单纯渊源于我们生命的本质。如果要很好地认识自然法,就应该考察
付会建立以前的人类。自然法就是人类往这样一种状态之下所接受的规律。
自然法把“造物主”这一观念印入我们的头脑里,诱导我们归向他。这
是自然法最重要的一条,但并不是规律的顺序中的第一条。当人还在自然状
态的时候,他应当是只有获得知识的能力,而知识却是不多的。显然,他最
初的思想组不会是推理的思想
7。他应当是先想如何保存自己的生命,然后
才能再去推究他的生命的起源。这样的一个人只能首先感觉到自己是较弱
的;他应该是极端怯懦的。如果人们认为这点还需要证实的话,那末可以看
看森林中的野蛮人①。什么都会使他们发抖,什么都会使他们逃跑。
在这种状态之下,每个人都有自卑感,几乎没有平等的感觉因此,他们
①乔治一世时在汉诺威森林中发现被送往英格兰的哪个野蛮人,可资证明。

并不想互相攻打。和平应当是自然法的第一条。
并不想互相攻打。和平应当是自然法的第一条。
霍布斯问
8:“如果人类不是自然就处于战争状态的话,为什么他们老
是带着武装?为什么他们要有关门的钥匙?”但是霍布斯没有感觉到,他是
把只有在社会建立以后才能发生的事情加在社会建立以前的人类的身上。自
从建立了社会,人类才有互相攻打和自卫的理由。
人类感觉到软弱,又感觉到需要。所以自然法的另一条就是促使他去寻
找食物。
我曾说,畏惧使人逃跑,但是互相畏惧的表现却使人类互相亲近起来。
此外,一个动物当同类的另一个动物走近时所感觉到的邢种快乐,诱使它们
互相亲近。加上,两性由于彼此间的亲异而感觉到的情趣也会增加这种快乐。
因此,相互之间经常存在着自然的爱慕,应当是自然法的第三条。
人类除了最初的感情而外,又逐渐得到了知识。这样,他们之间便产生
了第二种的联系,这是其他动物所没有的。因此,他们有。了一个互相结合
的新理由;愿望过社会生活,这就是自然法的第四条’。
第三节人为法
人类一有了杜会,便立即失掉自身软弱的威觉;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不等
消失了,于是战争的状态开始。
每一个个别的社会都感觉到自已的力量;这就产生了国与国间的战争状
态。每一个社会中的个人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他们企图将这个社会的主